第四章(第3/15页)

有关告庙、净街、灯市以至于从站立在丰乐楼大门口身穿紫色衣衫的招待人员所引起的分歧问题,都一一议论过、争辩过了。现在辩论集中于新来上任的太学正秦桧身上。骘评臧否、月旦人物本来是太学生的专职,何况学正又是直接掌管他们的学官,自然吸引了更多人的兴趣。

“秦学正非礼勿动,非礼勿视,可谓是个端方君子了。”

“哪里的话?他是钻了李浪子的道路,才进太学来的。岂有君子肯钻浪子的门路?”

“这话说得是。俺看他是内心有所不足,面子上格外装出道学气。信不得他。”

“你怎见得他的内心有所不足?这分明是‘深文周纳、罗织锻炼’之词了。”

“有朝一日,你老兄要吃了他‘深文周纳、罗织锻炼’的亏,方信余言之不谬。”

“子非秦学正,安知秦学正之心事?”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秦学正之心事?”

秦学正到底是哪一路人,现在还很难做出结论,重要的是借这个争辩发端,使他们说出了可与庄周并垂不朽的名言警句。说出了这两句,两个人一齐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们忽然瞥见光艳照人的刘锜娘子携着亸娘走过过道。

“好韵致的妇人!”一个太学生放肆地称赞。

于是秦长脚的拥护派、反对派和中立派全都停止争辩,一齐把眼光投向她们。有个眼尖的,透过面幂,从服妆和体态上认出了刘锜娘子,急忙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大众说:“噤声,噤声!这是刘四厢夫人,可不许你们胡言乱语。”

“好个美人!”仍然有人用了恰好让她们听得清楚的低声,轻嘴薄唇地评议,“刘四厢真个是艳福不浅。”

“刘四厢是东京城里第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他的那位夫人也是上、中、下三等地方乱跑,不怕见人的,可知是个伉爽俊朗的美人。”

“他俩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刘锜娘子一看见这些太学生,马上就知道自己要成为他们评头品足的对象。她一手挽着亸娘,一手提起裙裾,一阵风似的蹬上楼梯,把这股酸气冲天的议论留在楼下。

她们走进自己的阁子时,赵隆和刘锜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

刘锜娘子拉去面幂,先向赵隆告了罪,然后拍拍胸口,爱娇地对丈夫说:“刚上楼来时,让楼下的跳虱们咬了两口——你猜他们嚼的什么断命舌头?”

“管他们嚼什么舌头,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娘子还怕谁来?”

“咱不怕大虫、长虫,”刘锜娘子勇敢地挺起胸膛,指着间壁高俅的阁子说,“倒就是怕这几只小臭虫。”

“谁叫你们来得这样晚?叫他们咬两口也是活该。”刘锜笑笑说,他一边招呼亸娘坐下,又问娘子道,“没见陈少旸也在底下?”

“少旸是规矩人,他若在里面,容得他们胡说八道?”

“这倒不可一概而论,俺们来时,就和高彦先打过照面,他也在楼下散座里,他可也是个正经人。”

“这个高登哟!”刘锜娘子咬咬嘴唇道,“还有来过咱家的徐揆、丁特起,可只知道嚼舌头、骗酒饭吃,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家伙。在楼底下就数他咬得凶!”

“也有几回,他们的舌头倒是嚼对了。”

“嚼对了又顶什么用?他们有本事把间壁那条毒蛇咬死了,才算是个人物。”

赵隆对太学生的事情没有兴趣,他早给刘锜娘子斟上一杯“樊楼春”,劝道:“喝墨汁的人,哪有本领驱虎断蛇?贤侄媳休去管他们,且干了俺这杯再说!”

“侄媳还没给伯伯敬酒,倒先干伯伯的酒。”刘锜娘子一挺脖子就把酒杯干了,给赵隆斟上酒,告罪道,“侄媳来得晚,累伯伯饿得慌。”

“哪里饿坏了俺?”赵隆指着两只银托盘说,“这两盘叫什么软羊荷包的,倒好吃,俺只嫌它做得太精巧了。和着俺满腹牢骚吞下去,早就填饱了肚子。”

“伯伯今天正要在此地开怀畅饮,休去思那些愁人的事。”

刘锜娘子这一劝,倒反勾起赵隆的满腔怒火。“跳蚤噬人,把它赶走就是了,毒蛇可真要咬死人的。”赵隆一下拍着桌子,半盏酒就泼到桌面上,“俺可不是吸墨汁的人,拼着这条老命,也要跟这些长虫、大虫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谁死谁活!”

刘锜夫妇急忙把话岔开去。

今天的盛宴是专为赵隆设的,刘锜早就为他订下了许多名肴善酿,这时又经他娘子精心修正和补充,使这张菜单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他们要了本楼名酒“樊楼春”和“玉旨”两种酒,又要来了声名卓著的美肴:玉版鲊肥、金丝肚、三脆羹炖虾蕈等,还要了一个名为“樊楼神仙会”的大杂烩,这是一锅足足可以对付十个人的胃口的高级大菜,作为一个家庭式的小聚,可算是十分丰富的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赵隆哪里耐得下心来细斟浅酌,他一口气把三十个软羊荷包都掰开来吃了,还嫌手里的金盅太小,喝不过瘾,一迭连声地呼唤:“焌糟的,换个大杯来喝!”

“焌糟”是对酒店女侍应人员的普遍称呼。可是赵隆不明白东京社会的复杂性,在侍应人员中间还要分出好几个档次。这里的女侍们经过精挑细选,精心培养,都是才貌出众,应付合度,不愧为天下第一楼的侍应人员,她们理应得到更加文雅、更加高级的称呼。单凭赵隆“焌糟的”一声称呼,她们就掂出了他的斤两。

“东京城里响当当的刘四厢,”她们不禁在心里诧异道,“从哪里请来这一位江湖豪客?还让娘子和小姨作陪。你看他大呼小喊、狼吞虎咽,全无一点体统,看来只配到草桥门外‘王小二酒家’去嗑十斤老白干,哪像个到天子脚下来做客的气派?”

她们观察得很有道理,这时赵隆确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劝,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溅得胡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渐感到天旋地转,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在旋转,还是天地真个在旋转了,好像有一匹牵着磨子的牛,老是绕在他周围转,转呀转呀,转个不停,连他自己也变成牵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牵着磨子转,天地真在旋转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窗外凭空涌现出一个万头攒动、百音嘹亮、五色缤纷的花花世界。透过朱雀门,看见从御街到州桥,再通到大小货行、马行街、潘楼街,直到他视野模糊之处,一片都是人、马、车辆、仪仗、兵甲、旗帜、锣鼓、箫笛、绸帛、绢花组成的海洋,加上虽然还没有点亮却已放出万道光辉的彩灯,染上浴日的金光,翻腾出千重万叠波涛。这是一个用壮丽的声容和夺目的光彩奇妙地组合而成的浮华世界。它迷糊了人们的视觉,蛊惑了人们的听觉,潜移默化了人们的意志,把他们带进一个用幻想和错觉构成的海市蜃楼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