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7页)

刘光世受到申斥,只好诺诺连声,他老子既然连儿子一起都卖身给权门了,他又怎敢得罪这两条权门中的气势汹汹的狗?可是要纠正他的错误,却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连得直接带兵的刘光国、辛永宗也感到束手无策,何况他呢!三天前,他们好不容易把部分军官找来,由刘光世宣读了统帅部的出征令,命令还未读完,军官们就一哄而散。这几天,军官们更是跑得无影无踪。部队中当然找不到人,临时寄寓的处所也不会有他们的踪迹。这大半年以来,他们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窑子、勾栏、赌窟、博坊中混过来的。自从这支军队从京东调驻京西以来,淮宁府干这一行的突然兴旺了,外地同行也纷纷流入,赶来凑热闹。军官们一头钻进这些老窠、新窠,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轻易不肯再钻出来。你想想,如果碰巧这个队官沉醉在哪位相好的潋滟酒波中,或者那个队官手气大好,一下子用三颗骰子掷出一副“宝子”,这时你送了命令去,他会乖乖地跟随着传令兵应召前来开会听调吗?

过了三天,刘光国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分军官,把他们集合起来。刘光世撤销了他上次传达的军令,当众认了错。然后,敲起锣鼓,摆开全副执事,王麟带着跟班,袍笏登场。他的这副好像戴着乌纱帽的猢狲相,在自己的心目中产生了无限尊严感。他咳嗽一声,扫清喉咙,尖声地宣读起新的出征令。

取消一个,又传达一个,把本来已经昏沉沉、醉醺醺的军官们搞得更加稀里糊涂。但是归根结底,还是要他们出征。这是他们根本不能考虑、绝对不能接受的命令,管你统帅部也好,宣抚司也好,谈别的还可以商量,为你们去卖命出征,老子可万万办不到。

他们有千百个理由反对出征。

因为他们从两浙战争和京东一战中夺来的“战利品”还没在淮宁府这座销金窟里完全消化掉。这些“战利品”一定要放进这口大锅里化掉心里才会舒服呢,彻底化掉,才能彻底舒服。或者因为他们虽然花完了全部外快,但在这新的半年中又学会了许多新的谋生之道,例如克扣军饷呀,吃空额呀,勾结当地商人抛售军需物资呀……总之,他们学会了许多过去在西军中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谋生之术,因此也就适应了过去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新生活,彻底改变了人生观。他们的钱越多,谋生之道越广,就越不想去干老本行。他们要终老在淮宁府这一片温柔乡中,谁也不高兴到前线去为哪个卖命了!

王麟的十足排场,并没有使他所宣读的出征令变得更加悦耳一点。他一读完,会场下面就像踹翻了窝的黄蜂一样吵扰起来。

继王麟以后,另一个立里客贾评登场。贾评一向自认为对军官们的心理状态作过系统研究,他和王麟两个,今天各自扮演一个角色,在唱功、做功方面各有千秋。他用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向军官们宣称:他们是宣相(这个称呼是他贾评首创的,后来风靡一时,确是一件杰作)特意派来向贵军致意的。宣相一向重视贵军,不管其他各军多么眼红,已内定派贵军为选锋。

贾评说到这里,自己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代替军官们感激涕零起来。然后他画龙点睛地点出了当选锋军有什么好处。

“想那燕京乃大辽百余年来的京都,金银如山,美女如云,绝非贫瘠的浙东地面可比。”他咽一口馋涎,继续说,“贵军担任选锋,一旦抢先占得该城,只消把一座空城报效朝廷。其余金银珍宝、子女玉帛,统归贵军所得,管教诸君一生受用不尽,子孙后代,也沾其福。俺倒怕贵军迟迟其行,让老种派了杨可世当选锋,一块肥肉落进别人口里,这才叫作噬脐莫及哩!唵唵,俺这话可说得有理?”

贾评的话确像一丸金弹打中军官们的心窝,使他们忐忑不安起来。可是他们也有现实的考虑:两浙一战,死伤惨重,使他们直到今天还深怀戒心。再则贾评的话,即使句句是实,毕竟还是未来的事情,要他们放弃眼前的好处去博一场未来的富贵,这笔交易未必合算。

实用的甲胄挡住了金弹的射击,军官们经过一番交头接耳的议论,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结论以后,就有人首先发难道:“机宜的话,说得不错。只是本军军饷短绌,官兵们一贫如洗,怎得成行?”

“这话对了!”其余的军官也一齐起哄,七嘴八舌地嚷喊道,“本军军饷奇绌,官兵们个个欠了一屁股的债,哪里走得脱身?”

“走不脱身,走不脱身。”

这话也许不假,军官们欠了酒楼、行馆、博坊、勾栏一屁股的饭债、嫖债、赔债、戏债,但这些债务不是由于军饷短绌,相反地,倒是因为军饷特别丰厚了才欠下的。胜捷军是宣相的宠儿,它的军饷向来得到优待,不仅分文不欠,一年来还多发了两个月的恩饷酬功。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贵军军饷怎生短绌?”贾评问了一句。下面又有个麻脸汉子发话道:“出征打仗,报效朝廷,敢情不好?只是本军军粮不足,官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没力,哪能千里迢迢地跑到河北去?”

贾评一看在座的军官们包括这个发言的麻脸汉子在内,一个个都像钻在粮仓里舐饱了谷子的耗子,又肥又胖,油光满面,哪有面黄肌瘦的样子?正待再说几句,下面又有人提出马匹、马秣和武器配备问题。一个问题没说清楚,第二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使得这位军事心理专家大有应接不暇之势。

贾评按照他们事前分配好的角色演戏,他耐下性子,满拍胸脯地保证道:“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是宣相门下,转运判官李邺,不仅身列宣相门墙,还与在下交好。唵唵,在下与他向来互通有无,交情深厚,非泛泛者可比。”

他要王麟出来证实一下,王麟果然好像一只鼓足了气、两边腮上吹出两个大气泡的青蛙似的点点头,表示认可。这壁厢,贾评满面堆下笑,继续说:“可知俺是掬诚相告,所言非虚了。李判官放着便宜货不给自己兄弟,倒叫别人捡去?大军此去,俺叫李判官多发一个月恩饷,让兄弟们安家开拔。唵唵,这个就包在贾某身上。大军哪天开拔,贾某哪天就把恩饷亲自送到诸君手里,决不短欠分文。”

然后他又说到北京大名府留守黄潜善也是宣相一力提拔的人,大名府封椿库里储藏着足够装配十万大军的兵器甲胄,另有两百床床子弩,一百位七梢炮,都是克敌制胜的利器。凭着区区与王机宜跟黄留守的交情,这些都可拨与本军使用。最后他又笔酣墨饱地补上一句:“诸君成全得这段功劳,唵唵,休忘了区区与王机宜今日为诸君的一番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