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6页)

宣抚司的办事人员也认不得这两颗首级。

最后转到赵良嗣手里,经过再三鉴定,才确认无误这两个就是他们在大半个月前派往辽方,宣抚使把整个赌注都押在他们身上的他的亲戚张宝和赵忠两个。

童贯听了这一震惊的消息,立刻召开绝密会议。

会议的第一个决定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一面严令杨可胜不得把此事外传,一面又由宣抚司立刻派人去前线,以压惊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齐接到宣抚司来,准备一举把他们全部歼灭,实行“毁尸灭迹”。

赵良嗣想到将被消灭的都是汉儿,不禁动了兔死狐悲之念,随口问了一句:“那两个娃儿呢?”

“留下娃儿,难道由你来喂奶不成?”童贯当机立断地回答,“你赵龙图未免是妇人之仁了。”

然后大家坐定下来,分析研究老人叙述的内容。辽军统军是谁,是不是耶律大石?三四十岁年纪,披一袭绿袍的将军多着呢!赵良嗣再三追问老人那位将军的瞳仁有没有异状,偏生老人在紧张的心情中,没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谁。他的那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听不出张、赵两个在何时何地被截获,更无法判断他们和李处温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搭上,有没有泄露秘密,那两封书函落在何人手里。这些问题都是十分重要的。他们作了种种推测,可惜都是毫无根据的。于是下一步该怎么办,招抚策变之议,应否赓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幕僚终究不过是幕僚,他们虽然可以贡献出千百条意见,主意可是要宣抚使自己拿。大家等童贯的最后裁决。

“偌大的一件功劳,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听到童贯开口,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十分难看,“诸君都是读书人,却不懂得‘再接再厉’这句话。本使受命伐辽,不管千辛万苦,总要达到目的,才肯罢手。”

童贯的一句话为继续讨论定出调子。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主张再接再厉,连刚才主张罢手的幕僚们也混在大众之间,反戈一击,痛斥起那种疲软怯懦、知难而退的没出息的议论来了。

童贯无疑是一条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满足。同时,他又是一条专制霸道的狗,一旦咬住一块肉骨头,不管是否有人棒打脚踢,他还是死死咬住,不肯轻易松口,并且也不愿让他的僚狗们跑来分润油水。在他的字典中,绝没有“礼让”二字。

此外,童贯又最工心计。招抚之议,由他一手策划,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张王牌。没有它,他拿什么去制服随时都想翘起尾巴来跟他捣蛋的种师道?

还有蔡京那厮,最是反复无状,饯行那天,说了满口好听话,叵耐最近寄一首诗给儿子,竟然冷嘲热讽地说:“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当念,行军好休,不是反对战争是什么?还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为筹?”这分明是说,我蔡某当初也曾参与末议,今天你们大权独揽,把我排斥在外,将来坏了事,休要怪到蔡某头上。幸灾乐祸、希望偾事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果不幸而被他言中,招抚不成,战事失败,不但要见笑于蔡京,肯定还会威胁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抚之议,对他童贯有如此密切的利害关系,决不能因一时的挫失而罢手。至于招抚的形式,那还有改变商量之余地的。那个绿袍辽将不是说过“大丈夫做事要光明磊落,休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偷鸡摸狗”四字,特别触他的心境。当初少年之时,他净身进宫以前,就是以偷鸡摸狗为业。如今不干这个了,他倒真要光明磊落地派个使臣去劝谕辽君臣归附,兼以打听李处温的消息。如果前情未露,仍可与他暗中联系,相机行事;如果事情败露了,也不过牺牲一个使者而已,他决不会因此而心慈手软起来。

童贯又一次表示了这番他要正式派个使者去劝降的意见,僚属们又一次哄然叫绝。

“宣相所见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卖老地评论道。李宗振跟随童贯最久,自认为是个记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开表示过要终身追随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想。因此童贯一力把他保举到一个幕僚绝无仅有的承宣使的头衔。从此他的地位变得超群绝伦,刘鞈、赵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况碌碌余子。他说起话来,不忘记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实僚属,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数的几十个承宣使中的一个。他具有这样的双重身份,因此在献媚之中,要略微占点身份。他说:“辽将料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开招降,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开招降是虚,暗中接头是实。”贾评立刻接下去补充。贾评是李宗振的候补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贯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资和官衔取胜,他贾评却以才干和机智出人头地。他的机智表现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说出的话,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储满着作为一个僚属所需用的词汇,随时可以探取应用,这一点也早为宣抚司的同僚们所公认。现在他顺口溜下去:“妙就妙在以虚掩实,以实带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变化无穷,神鬼莫测。”

他们的意见被大家推许一阵后,问题就转到出使的人选方面。

“张、赵两个,机事不密,误了本使大事。这番谕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中做好手脚。派去的人,务要智深勇沉,胆略过人,才能胜此重任。”童贯忽然爆出个大冷门,把眼珠向四座一转,问道,“在座诸公,都是足智多谋,无愧为当代人杰。今日推举使臣之选,大家看看谁去最为妥当?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本使一定上告朝廷,不吝重赏。”

众人没有料到要在与会成员中间挑选使臣这一招,现在两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忽然带着特别恐怖的神情在各人的头脑中复现出来。高谈阔论,固然是幕僚之所长,真要去冒险,大家却未必这样傻。一时众人都低下了头,唯恐童贯的眼睛会像斧钺般地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在顷刻以前还像一阵阵振翅鼓噪的知了,刹那间都变成噤声的秋蝉。

停了半晌,童贯点名道:“李参军说的要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此言深契吾心。更兼他当年曾随本使出使虏廷,备悉彼中情况。此番就请李参军出去辛苦一趟如何?”

做了人家的承宣使,每个月大把地领请受,如何不给人家卖点气力?童贯向来是讲究现钱交易的。

一向口齿伶俐的李宗振忽然变得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他“李……李”地“李”了半天,才迸出一句:“李……某老……拙无能,今……非昔比,怎挑……得起这副重担?依李……某看来,”他忽然捞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依李某看来,贾机宜深明兵家虚实妙用,还得贾机宜前去,才了得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