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12页)

“怪道萧遏鲁回来说,在御前会议中,李处温力主和议,”萧干忽然变得聪明起来,这是把一块糖糕放在手边,让他自己抓起来吃的婴孩式的聪明,“想必是这番宋使马扩晋京,又搭上了李处温的关系,才能荧惑圣听,达成举国降人之议!”

“大王所策甚是。”耶律大石像夸奖一个能够用自己的手去抓糖糕吃的婴孩一样夸奖了萧干,然后他又故作惊人之笔地说,“宋使马扩大胆,胆敢派人混进宫禁去勾结李奭呢!”

“这还了得!李奭掌管着宫禁宿卫,他和宋使勾结一起,岂不要危及圣躬!”萧干骇然问道,“这样的机密事,林牙怎生知道的?”

“这个俺自有办法,大王不必多问了!”

“林牙洞烛一切,无所不知。可知道左企弓、康公弼等汉儿可曾与他们伙同一气,密谋叛国?”

“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一伙别有打算,他们早与金人勾勾搭搭,书函亲信,私下往来,已非一日。大王没听萧遏鲁说,他们在御前会议中力主降金吗?”

“降宋可恶,降金更为可恨,总之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干越想越气恼,不禁双脚直跳,恶狠狠地骂道,“这厮等如此歹毒,不念朝廷对他们多年豢养之恩,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出卖宗庙社稷。如此负恩之人,猪犬不如,留着他们何用?”

“祖宗手里,只让汉儿们当南面官,管些没要紧事。”耶律大石索性再激他一激,把这篇文章做得淋漓尽致,“谁料到近年来,狐鼠横行,窃据要津,擅与庙议,颠倒过来掌握俺等的生死大权,绝了国家的命脉。大王想想,如果让此辈狼子野心得逞,国主、皇后还有葬身之地吗?俺力主出击,还不是为了保护可敦圣驾的安全。”

耶律大石故意用了一个契丹词来称呼皇后,表示他对皇后的忠心耿耿和对汉儿们的深恶痛绝。萧干果然霍地站起来,一声怒吼,犹如一头猛兽在林樾之间嘶呜,使得整个山谷都震动起来。他紧握着拳头,很快地在密室里环行,似乎要把这些卖国贼都放在拳头里捏个粉碎。萧干的理智是属于别人的,他的感情也受到别人的操纵,只有力量才是他自己的。在他的铁拳下,一切都可以变成齑粉。

“明日宋使马扩来到军前,”他愤然地发令道,“就传俺的将令,把他杀了。王介儒一行都扣押起来。然后回戈京师,要在两日之内,尽诛鼠辈。斩草除根,绝了内应,才叫俺夔离不出胸中一口无穷之气。那时再定出兵掩击之计。”

耶律大石交替地使用理智和感情两根鞭子,驯服了这头威猛的狮子,完全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但是掩击宋军是他的主要目标,今夜就动手出击,是他选择的最合适的时机,这两点万万不能受萧干一时冲动的干扰而改变。他劝萧干冷静下来。

“大王何必忙在一时?”他自己也显得十分冷静地劝告道,“这许多汉儿岂是一时杀得尽的。李处温俺早已派人监视了,还怕他飞到天上去?处置他们的事,等击败了宋军再说,此刻要紧的是部署午夜后出击的大事。”

“刚才不是已与林牙商议定当了,西路出兵,都包在俺夔离不身上。这统筹全局、左右策应之事,就烦林牙代俺操心了。”

形势决定了萧干不得不把全局的指挥权交出来。耶律大石当仁不让地慨然说道:“既然大王以指挥全局之事相舁,俺责无旁贷,大王快把萧斡里剌召来,待俺向他发号施令。”

这时已接近午夜。

这场简单的谈话,好像一阵隐隐的雷鸣,从远处滚来,成为一场血战的前奏曲。隔不多时,它就把战争的暴风雨带来了。

2

五月二十六日丑初到卯初之间,经过半夜准备的辽军(或者说得正确些,始终处于紧急备战状态,随时准备出击的辽军)行动起来,在东起兰沟甸、西迄范村,绵亘四十多里的沿河阵地上,选择了七八处渡口,先后渡过白沟河,发起全面攻击。

这是一个晴朗的、标准的北方炎热的日子,但在太阳还没出来前,沿河地区不时吹来一阵阵凉意袭人的风。夜,好像一块没有完全收拢的黑暗的幕布,始终透露出一线亮光。一队队辽军在那神秘的、透着亮光的黑夜里,越来越多地从原来驻扎的营房里拥出来,集中到指定的渡口去。他们兴奋地准备渡过这一条他们渴渡已久的界河,大战一场。

虽然绝大部分的辽军都有着出击的思想准备,虽然耶律大石的军事计划经过缜密的考虑和紧张的部署,在实施过程中,大家都力求按照计划,有步骤有秩序地正确执行,可是他们仍然做不到这个。因为任何一场战争都不可能像建房子那样,按照预先绘制的施工图就能精确地建造起来。各式各样事前难以预料到的因素,阻挠和改变了原定计划,使它无法全面、正确地执行。有的队伍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以后,忽然又发生新的情况,推迟了出发的时间。有的队伍在顺利前进中被其他交叉行进的队伍阻挡了去路,不得不在混乱中停下来等候。应当集中到甲处渡口来的部队,由于在黑暗中迷失了道路,随着别人的队伍集中到乙处渡口来了,两个队伍并在一起,变成一支强大的攻击力量。原来指定的丙处渡口,忽然发现事前没有估料到的障碍,部队自动转移到原定计划中没有的,而且确比原定计划要好得多的丁处渡口待渡。他们未经请示上级,因为他们找不到上级在哪儿,他们也没有接到新的命令,因为上级也找不到他们,不了解他们对计划的实施情况。大家遵奉着比计划更有权威性的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形,通过大众与个别人的意志,临时做出决定和修改,兴高采烈地准备渡河。

按照计划在何时何地渡河作战,这还是次要的,大家兴高采烈地准备渡河作战,这才是最重要的。耶律大石作为全军的统帅,其重要的贡献不在于制订出这样一份出击计划,而在于他了解、掌握、培养、扩大了战士们的这种情绪,并且把它集中使用在突然的一击上。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把握胜机。

但这不是说作战计划就不重要了。

计划没有被精确地执行,而且事后证明,被临时修改的计划的大部分都比上级原来规定的更加符合实际,更加具有实施的可能性,但它毕竟是自发的,不是出于领导者的统一意志,没有经过全面平衡。因此在渡河之初,各处渡口都出现了不是耶律大石事前估计到的程度不等的混乱,这给予宋军以可乘之机,但是辽、宋双方的战士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骚动的辽军一心只想渡河去攻击宋军,没有想到自己也处在被攻击的危险中。防守的宋军很早就发现有大批辽军从后方出动,集中到河沿来准备渡河,有的已开始渡河。防守部队急忙把这个警报一层层地转报上级,自己守住阵地。眼看辽军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了,却没有采取任何阻击行动来阻止敌军的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