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12页)

这是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战斗意志。

假使宋军是士气旺盛的,是坚强的,假使他们处在一场常规化的战争中,那么不待上级命令,任何一个中下级的军官、任何一个战士都会利用辽军渡河前和渡河中的混乱情况,毫不犹豫地、主动地、痛快地出击了。这在有名的《孙子兵法》中叫作:“兵半渡而击之。”战争的实践证明这是一个有益的经验,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收到预期的战果。即使没有读过兵法的战士,从实践中,也都懂得掌握这个有利时机出击,化自己的被动地位为主动地位。

但是目前的宋军远非如此。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处于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中。他们机械地执行任务,在规定的地点巡哨,在规定的范围中发射旗榜,到了规定的时刻收队、接班,这一切都是上级要他们做他们才做,与他们自身的痛痒无关。使本来应该与战争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战士们变成这样麻木不仁,这是一个蹩脚的司令官从反面发挥的最大效果。宣抚司一道荒唐的禁令,李孝忠事件的处理,给予战士们的心理打击实在太巨大了,他们已经丧失过河去一击的信心和决心,虽然到了如此必要的时刻,他们仍然鼓不起和敌人拼一拼、同归于尽的勇气。

不仅士兵如此,中上级的军官们萎靡更甚,听到这样紧急的警报,他们也是心中无数的,都怕负起责任来。他们唯一可行的就是把情况上报,把责任迅速往上推,等候更高级的军官决定他们的行止。

士兵们都挤到河边来,利用拂晓前越来越明亮的天光观察辽军的动静。他们指指戳戳,大声地议论、叫嚷,互相转告他们看到的辽军的动向,好像他们是一群隔岸观火的旁观者。这时辽军忙于渡河,也并不急于要把这批对他们并无妨碍的宋军消灭,因此在真正的战斗开始前,双方似乎保持着不仅不是敌对的,而且还是互不侵犯的友好关系。

“这一彪全是骑兵。”著名的“千里眼”说,他是最初发现辽军活动,第一个向军官汇报,并且奉命留在原地上继续观察对方动静的士兵,因此拥有最高的发言权,“后面又一队接着一队地跟上来,都是披铠戴甲的,好不威武!”

“听他们铁甲铮铮,马蹄又跑得啪嗒啪嗒的,想是从燕京直跑到这里,一夜工夫,把它们跑得黄汗直流、白沫满口。”一个“顺风耳”补充了千里眼听不见的声音,并且毫不怀疑从声音中听出这支部队是从燕京跑来的,他似乎还听见辽皇帝坐在燕京城里金銮殿上正在发号施令的声音。

“远迢迢地从燕京调来了军队,把他们的老家底都搬出来用上了,可知今天要在这里大干一场。”

从燕京搬来的骑兵,这个结论,已经得到大家无条件的公认,有人问道:“燕京离这里有几程路?”

“好像东京离这里一样远近。”

“远在天边,近出眼前,”顺风耳为了保卫从燕京来的结论不受攻击,马上补充道,“从这里渡过白沟,再渡过一条混同江,走过蓟州、临潢府,这就到了燕京府,比咱们的东京要近得多了。”

“他们一不敲锣,二不打鼓,”千里眼故意问道,“尽在‘呜嘟嘟’‘呜嘟嘟’地吹着什么?”

“这叫作‘海螺’嘛,”顺风耳对一切音响都有渊博的知识,“俺识得这个东西。在西北战场上,河西家不用这个,只用觱篥。”

“这不叫海螺,”千里眼幽默地笑起来,“叫作法螺,你老兄刚才吹的什么混同江、临潢府,吹的就是这个大法螺。”

“你听他们‘呜嘟嘟’‘呜嘟嘟’地吹得这样好听,”另一个吹得更大的法螺的士兵插嘴道,“这吹的叫作《昭君出塞》。你们可知道有个头戴大红兜、身骑银鬃马的王昭君,停会儿还要弹着琵琶,前来犒赏军队呢!”

“哪里是什么王昭君?这一回想是他们的什么萧观音亲自从燕京跑来犒赏军队了。看看这个观音娘娘,今天大家要开眼界了。”

“呸!”一个士兵吐一口唾沫,故意做了一个鬼脸,夸张地说,“俺听了你的话,真道是萧观音来了。张眼一看,谁知道只看见一个长着锅底脸的黑大汉,骑着乌骓马在河沿岸跑来跑去,好不丧气!”

“兄弟们休得胡噪,”负有正式使命的千里眼忽然一本正经指着对岸说,“大家看那拖到河滩边上来的黑黝黝的家伙是什么鬼东西?”

“一条船。”

“俺跟你打赌,没边没缘的,是一条筏子,哪里是一条船?”

“那边不是又拖来了几条筏子?看样子他们想扎起一座浮桥来,”千里眼又指着那边说,“好兄弟,烦你的飞毛腿,跑到都头那里去报告一声。”

“又是全身披挂的人,又是全副兵装的马,凭着这几条筏子,就能把这许多人马都渡过来?”有人替辽军操起心来,唯恐他们渡不成河。

“别小看了筏子。咱们大军渡过黄河时,那里的河岸高、河身宽,河水又急。凭着几只皮筏,几个来回,就把咱们都渡过来了。怎见得番子们就不能用这木筏渡河?”

“那砍去了头的牛皮,是要吹足气,扎缚起来,才能做成筏子渡人的。”这一位也对法螺专家开起玩笑来,“老哥吹得好大的牛皮,当年倘非老哥去吹,别人哪能吹得这样气足!”

“可不是全靠俺吹胖了牛皮筏,才把你载渡到这里来看锅底脸的黑大汉,今天算你小子的运道高,天没亮就碰上丧门神。”顺风耳顺水推舟地进行反击。

“那里不是有几条船驶来?”有人高声地喊起来,好像发现一片新大陆。

“怕什么,俺看鞑子们笨手笨脚的,就是撑不动船。你看过了这半天,才驶得那么一小段路。”

“北人骑马,南人驶舟,真是各擅千秋。”有人感叹地说。

“他们连人带马,共有六条腿,俺爹娘只叫俺长两条腿。停会儿交起锋来,俺的两条腿倒要和他们的六条腿较量较量,看看谁强谁弱。”

“交锋”这个词儿才使他们比较清醒地回到现实世界,想到这场“交锋”的一个方面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在河边作“壁上观”的士兵们,亲眼看到敌军准备渡河,即将渡河,正在渡河,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渡河过来的目的是要进行一场厮杀。他们中间也很少有人想到自己首当其冲,马上就要成为厮杀的一方。因为他们在思想中没有战斗的准备,他们的上级没有让他们准备好随时迎击来犯之敌。他们没有以一矢相加,阻止辽军渡河。他们不知道这场大厮杀将以怎样的形式开始,将以什么结果收场,特别不清楚在这场混战中自己应该做什么,怎样来发挥一个战士应当发挥的作用。似乎这一切都要由上级来决定,而上级之上还有上级,说不定要等到官家下一道圣旨,才能决定他们是否可以挺身迎击。这一切都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他们还来得及在河边上打三个瞌睡。他们就是在这样谈笑风生中白白浪费了最宝贵的一个、两个时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