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6页)

这种心情与其说是悲壮的,毋宁说是很自然的;与其说是痛苦的,毋宁说是痛快的。选择了这样好的一个地点作为暴骨之所,这不停的疾风骤雨谱成送葬的乐曲,在他头脑中迅速出现的无数人物构成了为他执绋的行列,用死来冲刷一切愤懑和耻辱,用死来勾销他看到这座楼阁完全倒塌下来的痛苦,这不是很自然和很痛快的事情吗?这不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好的归宿吗?

他越是接近他的目的地,接近敌人的追骑,看到我方溃退和拥挤的情况越见改善。这时玉狻猊已经把他带到更加容易驰骋的最前方,他腾云驾雾般地向前疾驰,没有多花工夫考虑怎样去对待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反正去送死,只要索取得代价死在敌人手里就好,随便怎样的死法都可以。他反而回忆起许多遥远的与现实很少联系或者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回忆起导致这场战争的三年来频繁的外交活动,许多奇怪的、不寻常的人物,一时间都活跃地闪现在他的眼前。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那个非常喜欢在大庭广众之间揎拳捋袖(把他的为了便于骑射的窄小的马蹄袖捋上去是有相当困难的),露出满身伤疤,以炫耀自己勇敢的完颜阿骨打。阿骨打完全有权利炫耀自己,因为他创建了一个国家。但是这种浮动的性格向来不会吸引人,不容易获得人们的尊敬。在西军中也有这样的人,他很轻视他们。可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完颜阿骨打就会产生一种小心翼翼甚至是肃然起敬的情绪。这并不因为他的帝王的权势与地位,一定在他身上还有一种非常的气质吸引住他马扩了,但他说不出这种气质是什么。

还有那个肥硕粗鲁、动不动就要以动兵弄仗来威胁谈判使节的大太子粘罕,他是阿骨打的侄儿。马扩真有理由瞧不起他,因为他的多次恐吓,对于他马扩从未产生过实际效果。在政治谈判中,不兑现的威胁与不兑现的许愿同样都是蚀本生意,每一次都会丧失他们一部分的威信。虽然马扩知道他用起兵来,确是个好手。

他认为最可怕的倒是那个颀长崚嶒,生得犹如一座尖顶宝塔,谈吐应酬之际却很温和,并且很讲交情的二太子斡离不。没有比这对嫡堂兄弟更明显的对照了:一个肥硕,一个瘦长;一个粗鲁,一个沉着;一个暴露,一个克制;一个善战,一个善谋。在战场上他俩是好搭档,外交方面却是斡离不的特长了。马扩使金跟他的接触最多,发现他有一种想跟自己接近甚至缔结友谊的愿望,但不明白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由于外交上的需要。现在回忆起来,还特别出现他俩联辔并骑上山去猎虎,斡离不有意让他一马,让他获得头筹的那个惊险的场面。

这时他的耳际出现了一种呦呦的鹿鸣声。这也是斡离不教他的。女真人猎鹿时,用一片草叶吹起来,模仿鹿鸣的呦呦声,引得鹿群跑来。

还有那个年纪虽轻,却长着满脸胡子的四太子兀术。他参加过兀术的婚礼,他的印象中,兀术是个坚定沉着而又机诈百出的人,和兀术打过一回交道,就不会忘记他。

他们这些人出现得这样突兀,难道要让他们来组成他的送葬行列吗?不,他不需要他们执绋,他宁可有一些亲密的人物来伴送他。

他回忆起今年元宵那个夜晚,他和刘锜扺掌长谈天下之事,彻夜达旦,投契之深,不觉东方既白。那时节,他们的意气何等豪迈!

然后他又想到新近发生的事情,想起兄弟般的赵杰,赵杰携他在敌后出入自如,根本没有把敌方的盘查放在眼里。哪想到碰上了牛栏军,那个军官的一双老鼠眼锐利得好像要看透他们的肺腑似的,那一天差点出乱子,亏得赵大哥应付裕如,化险为夷。他跟赵大哥在一起,确是长了不少见闻和知识,是他除了刘锜兄长以外的另一位畏友。现在赵杰和年轻的带点孩子气、对他不胜依恋的沙真兄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然后,他又不是出于自主的,突然想起了那个仪态万方的萧皇后,她满口殷勤地祝贺道:“宣赞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她要把一串“骊龙串”作为他的胜利的象征硬塞到他的手掌中,可是一种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力量,使得那个已经到手的胜利又从他手指缝中滑漏出去,这真是一件遗憾无穷的事!

在这会儿,他的理解力显然是十分薄弱的。他在竭力回忆那个他所不能够控制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他想了半天,仍然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的思绪是那么混乱,一会儿想到刘鞈,一会儿想到杂在溃兵中败退的种师道。在回忆中,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消失了,早年的旧事想起来很清楚,昨天刚发生过的事情,倒变得十分遥远。他竭力去想它,才想起刘子羽昨天跟他争辩的情况,想起在争辩中他愤然作色的表情。一个新的问题跳出来了:“彦修也是多年故交,昨天争辩为何这等激烈,莫非俺有什么对不起他之处?”在这个时候,当他准备去前线赴死的时候,对一切恩怨都看得淡了,对老朋友更抱着和解的态度,他不能够理解出现在刘彦修脸上愤然作色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比这重要得多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忽然简单明了地跳出来,好像他试开了多次年久生锈的锁眼没有成功,忽然一下触动机括把它打开了。他忽然又看见那个双目炯炯(在他的眼睛中有一种他从来见过的像碧海那样深沉的蔚蓝色)、英鸷坦率,在新城行馆中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胜利者耶律大石。不错,答案找到了,就是这个耶律大石把这串“骊龙串”从他手掌中夺过去的,就是他,就是这个耶律大石把用千千万万人的理想筑起来的那座海市蜃楼消灭了。想起耶律大石,就使他产生一种失败者的屈辱感。他此行正是要找他报仇雪耻。可是不一定有把握找得到他。

…………

所有这些回忆连续地但又不连贯地迅速出现在他的头脑中的荧光屏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思路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清醒、敏捷过(其实这是他的错觉)。那些回忆以如此生动明显的形象一个个跳进他的荧光屏,然后又迅速跳出去,让位于新的回忆。朋友、伴侣、交涉的对手和敌人,恩和仇,情谊和敌忾交织地占有他的思想阵地。他们不召自来,不挥自去,来去都是那么自由自在的。

忽然有一块拳头大的冰雹打在他的胸甲上,又顺势滑到马背上,掉落在地上,一路发出好听的铮声。他的回忆好像摇摆不定的磁针,受到一点外来因素的掣动,又立刻指向一个新的方向。他从这个声音想到了这副素铠,又从这副素铠想到它的赠予者。泰山严肃的神情出现了,他一字不遗地想到他离开东京时,泰山那么郑重其事地嘱咐他的话:“临到危难之际,贤婿啊,你要以大哥、二哥为榜样,千万不可辱没了他们。”现在他正要去做泰山嘱咐他去做的事情,但他不知道现在这样做是否与泰山的嘱咐有关,因为在他决定赴死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泰山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