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6页)

可是现在联系着这句话,一种浓烈的家族感突然涌上心头。他想起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在他的胡思乱想中出现过的爹、娘、哥哥和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想起来却好像近在眼前。只要用力踏一踏左边的脚镫,坐马自然就会向右边转弯,这个窍门就是二哥教他的,二哥带着那样亲切的神情,对他说临到战阵之际,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勒缰绳?可是这个简单的窍门做起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当时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忽然从二哥的示范动作中找到了关键性的诀窍,他一下试成功了,两人都大喜过望。

在这个教导中含有多少关切啊!想起了这个,他的心忽然柔和起来。

然后他想起在东京送别他的母亲和亸娘,想起浮在亸娘脸上的凄凉的微笑。这最后的回忆,仿佛是一把刀子在他心版上镂刻下的一条创痕,一想起它,他就不自觉地去抚摸那疼痛的地方。然后又想起他自己安慰她的话:“小驹儿不要哭了,我会好好儿回来看你的。”

只有当他现在十分明确地意识到这句诺言已无法兑现的时候,他才痛心地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亸娘期待于他那样地对待过她。他了解亸娘期待于他的是什么。他不是靳于付出感情的人,可是出于一种错误的估计,他只把这种感情大量地贮存于自己的行囊中,盲目地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倾囊倒箧地把亸娘所需要的一切完全交付给她。现在形势剧变,他不仅没有可能把囊存的东西交给她,甚至也没有可能让她知道他有着这样丰富的囊存,他还怕他将会使亸娘抱有这样一个错觉,认为他是一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丈夫而抱恨无穷。这真使他感到铭心镂骨的悔疚——亸娘一向认为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那是从另一角度来理解的,实际上他一生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因为犯了错误而悔疚着,只是他抑制住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客观的力量破坏了他在道义上应该去履行的义务,那没有什么悔疚之可言,但如果他的确在主观上犯了错误而造成自己和别人痛苦时,他就应当认错,他分辨得出两者的区别。

对于亸娘,他确是负疚的。特别当他无法弥补这个损失时,他感到在他行将消逝的生命上,将画上一个永久的负号。

3

马扩就在这样百忆萦心、万感交集的精神状态中驰抵最前线的。前线传来一片鼓角声和喊杀声,这里才是真正的战场。驮着他飞驰直前的玉狻猊比他更加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性命相扑的战场上了。

玉狻猊像它的主人一样,也是在战场上培养长大的。只有在最近两三年里才离开战场,被贡进宫廷去享受一种高级的生活待遇。那是一个用锦衣玉食来窒死才能的地方,是一个不分贤愚臧否最后都要被细粮塞饱而肥死的地方。如果玉狻猊享有自由的选择权,而且能够自由地表达出来的话,它也宁可选择在战场上驰骤而不愿在宫廷里享福。长久的伏枥,并没有挫减它的雄心,眼前的一片战争的图景唤回了它的青春。它绝不怀疑把它熟练地带到这里来的主人一定会像它一样十分欢迎进入这个场所。它长嘶一声,伸展四肢,把自己的身体拉得又细又长,腾踔飞涌,超越在千军万马之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一个微小的空间和转瞬的时间,把腾空的身体骤然降落到地面上来。它就是这样像一阵旋风似的把自己和主人卷入作战阵地。

玉狻猊果敢的行动果然把马扩从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召唤回来。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好像发出警报似的,使马扩意识到他已经身莅战场。于是白发萧萧的老母、狂喜的哥哥和带着难忘的凄凉的微笑的妻子一齐都从他的意识境界中退了出去。有一种临近战场就会产生条件反射的本能要求他立刻集中思想,准备战斗。可是他仍然没有找到过去在战场上常常经验到的那种轻松、愉快,对万事都无所容心的自在感觉。他明白必须有了这种自在的感觉才能打好这一仗,可这也不是用自己的主观力量可以找到的。

他还没有完全脱离胡思乱想,忽然有两名从斜刺里跳出来的步兵已经在截住他厮杀。他俩一齐使用盾牌砍刀,专门攻他的下三路。他机械地抡着手里的绿沉枪与他们周旋,心里还在疑问:

“难道真的就在这里干起来吗?

“难道俺这条命就要送在这两名无名小卒手里?呸!不值得在他们手下丧生。

“耶律大石可在这里督战?不是说过咱俩要在战场上比个高下?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战死了,这才叫冤呢!

“在那边厮杀的是谁?他打得这样勇敢凶猛,分明是把好手,俺怎的不认识他?”

一连串的疑问缠在他心头,使得他心神涣散,无法集中思想应敌。这显然不利于战斗。在最初的对攻中,他非常不顺手,一枪刺去落了空,他和玉狻猊之间的动作失去了协调,使他在马背上摇晃一下。

“俺几年不上战场,”他遗憾地感叹道,“此调不弹已久,怪道这等手生!”

这个新的错误给他带来严重的后果。左边的一名辽军乘机蹿进一步,直薄他的心膂之地,这里已越过马槊的威力圈,成为短刃的活跃地区(在自家人马步演习战中,发生了这种情况,就算是步兵胜利)。这名辽军抓住这个破绽,狠狠一刀斫来,“铮”的一声,斫在他的腿甲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定一定神,略顿臀部,准备做一个退却的动作。但是比他先适应战斗的玉狻猊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就已经感觉到有这样做的必要,它机敏地向后跃退两步,这使他争得了时间和空间,重新调整了战术地位。他好不容易占了这个先手,就毫不犹豫地使出他的撒手锏,他忽然单手把长枪甩舞了一个圈子,舞出一朵枪花,迷惑了对方的注意力,然后又狠又准地一枪刺去,正好刺中他的咽喉。那名辽兵来不及叫喊一声,就带着痛苦的表情仰面倒在地上。

第二名辽兵逃离他已有十步之遥,他又有一刹那的犹豫,决定不了是用箭射他,还是骤马追杀上去。这两种方案,只要有速度都可以达到目的,可是这一刹那的犹豫,使两者都做不成功。忽然间一声发喊,左右两边拥上来十多名敌将敌兵,救出了他们的伙伴,把他从四面包围起来攻杀。

这种把他置之死地的绝境,才使他的思想得到彻底的解放和高度的集中。他所希望得到的那种单纯、愉快、轻松、无所容心的思想境界现在真个是不召自来了。面对着越来越多的敌人,面临着每个瞬间都有丧生的危险,他自己在应战中也格外显得得心应手。他把全身的劲、全副的本领都使出来了。这时,人和枪的意志已经完全统一起来,他想刺到哪里,枪尖就指向哪里,枪无虚发,总是刺到敌军的要害部位,不是把敌人刺倒在地,就是把敌人逼得步步后退。他和玉狻猊的意志也完全统一起来了,他们之间再也不存在各自为政、各自对敌的分歧。起初由二哥教会他,后来又经过自己长期锻炼实践的驭马术达到了这样一种神化的境地,仿佛它就是他身体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他想到什么,它就做什么,好像臂之使腕、腕之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