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4/5页)

“非也!”马扩找出了一个理由,马上替他开脱,“伐辽得失,千秋自有公论,况且泰山和他争的也是公义,并非私愤。想那刘阁学通情达理,岂能因此迁怒于俺!”

“是那次雄州城下,因撤兵之议,发生争执,后来兵败城下,他受到童贯责备,因而耿耿于怀,迁怒于俺吗?”

“非也。那次争执也为的是公事。何况撤兵之际,耶律大石果然倾巢而出,纵兵追击,不出俺之所料。刘阁学岂能为自己护短?想刘学士更事已多,老成练达,更兼忠心为国,俺料他绝非如此小器。”

马扩层层设难,又层层为刘鞈开脱,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既从老的身上打不开一个缺口,他把念头转到小的身上。但是情况十分明显,刘子羽与他的关系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别的不说,最近两次他来真定公干,打听得子羽确实在署里,两次走访,都说不在。这次他来真定后,下定决心要找子羽问个明白。如果确实存在什么芥蒂,他不惜向他赔罪道歉,当年他自己不满姚平仲之所为,今日又怎可重蹈姚平仲的覆辙,仅仅为了面子,就失去一个良友?谁知他来到真定后,平日意气如云的刘子羽竟像个小媳妇似的躲起来总不让他见面。前晚,他离开下处时,子羽倒来回拜了,投一张名刺就走,也不肯约定晤见之期。这分明是师孔子不愿见阳货“瞰其之也”作一次礼节性回拜的故智,拒绝与他见面。

刘子羽冷冰冰的态度,把他心里燃烧起来的故旧之情扑灭了。他想子羽这样决绝,可能是出于父亲的授意,目的就是要阻挡他与他们进一步洽谈收编义军之事。马扩感觉到他这番来真定的真正目的,刘鞈可能已有所闻、有所知了。把自己放在有求于别人的地位上,而又受了他们的冷遇,这使马扩感到非常狼狈。

虽然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刘鞈对他充满了敌意(不过还弄不清楚原因何在),马扩对刘鞈之为人还是十分尊敬的,对他的评价仍然很高。

宣和末年,边鄙多事,朝廷先后任命蔡靖、刘鞈、张孝纯为燕山路、真定路、太原路安抚使。这三人都是以干练著名,当时人对他们抱着很大的期望,有“两河三安抚”之称。蔡靖一出山就遭到郭药师的排斥,无所作为,声誉顿落。刘鞈和张孝纯两人在任上都有建树,捧场者从三安抚中剔除了蔡靖的名字,而称他两个为韩范。再世,或者再进一步索性就称为“一时瑜亮”。马扩也曾对他两人的才能进行比较,而做出了自己的月旦。

马扩与张孝纯的交情尚浅。张孝纯不是西军出身的人员,直到这两三年来才有机会与他接触,发现他头脑清楚,议论英发,办起事情来,麻利爽快,不徇情,不怕遭别人之忌,确是个有为的边才。但他缺少刘鞈的老练和沉着,这是刘鞈在童贯幕府中多年锻炼出来的一种特殊才能。只有刘鞈才有本领洞察童贯的隐私,童贯肚子里有几根肚肠,他都摸清楚了,一般对童贯的态度很恭敬,有时抓住他的弱点,轻轻一点,往往能够打消他的坏主意,做了不少有益的补缀工作。在这方面,不但张孝纯望尘莫及——他倒是敢于遇事力争的,结果不是把事情争好,反而把事情争僵了,造成许多窒碍,于事无补。至于其他的许多幕僚,包括过去的李宗振、赵良嗣,目前的宇文虚中在内,只知将顺府主之意,极少匡救,没有一个比得上刘鞈。

马扩同时对那个锋芒毕露的张孝纯也还有些不太放心的地方。张孝纯议论行事,都与自己相似,有时听他与童贯以及一些“立里客”争论,他慷慨陈词,大声鞺鞳,正词崭崭,议论风发,马扩听了仿佛在他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然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理由,他又觉得张孝纯不是那么可靠,甚至还感到他是很脆薄的。他看起来固然绚烂夺目,却是一株草本的芍药,只是一种观赏的植物,给人看一看,欣赏一下,称赞几句,如此而已。至于它是否顶得住严霜寒雪、急风暴雨,却要待事实来证明了。

刘鞈与他十分不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却信任刘鞈,把他比为木本的白山茶花,看来很朴素,没有妖艳的姿态,没有夺目的色彩,开足了花也只是一朵朵结结实实、笨头笨脑的重瓣花,花瓣儿挨得密密,包得紧紧的,似乎不愿让人看到它的底蕴。

正因为如此,他一贯对刘鞈抱着极大的敬意,相信终有一天会取得他的谅解,再度在抗金的事业中携手同行。他不断地在寻找那样的机会。曙光终于出现了,他从今天临别时刘鞈对他投来的感激的目光中获得了鼓励和希望。

马扩高兴地看到和解的转机已经来到了。他对自己说:“个人些子恩怨,算得什么。如今敌氛日恶,战衅将开,唯有大家通力合作,方克有济。俺看刘学士深明大义,终将尽弃前嫌,共赴国难。俺再要耿耿于怀,未免示人以不广,反而见笑于他了。”

以办理外交工作干练沉着、卓有成效出名的马扩,知人论世,还不免失之于天真幼稚。譬如他相信在共赴国难的前提下,大家都会尽弃前嫌,不计个人恩怨。这个想法十分美好,不过用为处事的原则,就要叫他吃亏,为了这个,他将不断付出代价。第二十八章44马扩带着昨夜从心中升起来的火花,高高兴兴去见刘鞈,忽然迎面冲过来一股冷气,几乎把他的血液都冻结起来了。

刘鞈高坐堂皇,用着上司接见下属——还是一个他不愿接见的下属的僵硬的声气发问道:“马廉访今日一清早就起来求见,有何见教?”

称呼口气,连彼此间座位的距离也恢复到原来的水平——那距离是刘鞈高坐在上,只肯让马扩停留在十步开外的位子上,限制他不让说什么机密话——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昨夜最后的一幕。

“愚侄来此,”由于谈话内容还需保密,马扩不得不压低声音说,“就是为与尊叔商洽收编义军之事。事关机密,请借一步说话。”

刘鞈哈哈大笑道:“张关羽率乱民数万,侵入本路,盘踞西山不去,为祸百姓,此乃路人皆知之事,有何机密可言?”然后他摆出一副安抚使的官架子,严厉地说,“乱者必斩。刘某乃朝廷钦派之大员,职在除暴安民,昨已商定了入山剿匪的方略,岂能再与乱民谈论收抚?廉访休要再提此话了。”

“义军多年反辽、反金,多立功劳于燕山涞水之间,拯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有功于百姓,何负于国家?”马扩大声争辩道,“如今义军以国事为重,甘愿受朝廷安抚,为国家之干城,负弩前驱,誓杀金贼。此事不仅关系真定一路之存亡,也关系大局的安危。如此大事,刘安抚岂可不三思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