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2/16页)

粘罕越说越气,说到后来,索性拍案抵足大骂起来:“这黑厮又懂得什么?他行军作战,还是俺从小把他带出来的,到今天略有知识,就爬上俺头顶来。他有多大本领,立过多大功劳?说到头,还不是靠他那条硬后腿?”

即使在盛怒之下,说到“硬后腿”,粘罕的嗓音不禁压低了。

“国相息怒!国相高瞻远瞩,早已全局了然,成竹在胸,岂他人所能望其项背?二太子郎君也不过在人前这样说说罢了。他的功伐勋业怎可与国相相比?”

高庆裔、时立爱一齐回答。他们明知道粘罕、斡离不两人失和已久,积怒甚深。但金朝权贵内部之事,反复甚多,何况又涉及朝廷内幕,他们身为汉儿,不便厕身其间。事实上粘罕曾有几次暗示到他与朝廷的关系,这两个谋士把他的话引逗出来后立刻又戛然而止,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不单为粘罕的安全着想,也为的他们二人之间也有不少矛盾,机密知道得太多了,话一时说得过头,就会授对方以柄,必要时反摏自己。这是作为一个谨慎的智囊人物必须考虑到的问题。凡是在一个相当巩固的政权下面阴谋策划异动的叛乱集团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团结,不管在阴谋萌芽时期还是在彻底崩溃或侥幸获得成功以后都是如此,这在他们的内心中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们每行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要在不惹动主子或同僚怀疑的前提下,为自己留个后路。

这一番并非出自衷心的泛泛之论当然起不了慰劝的作用,粘罕继续一发无遗地宣泄他的怒气说:“那黑厮也须知道俺身为一军之帅,在先皇帝时就转战漠北,屏藩国家,到底把那个釜底游魂的耶律延禧手到擒来,绝了契丹人之望。”说到这里,耶律大石一对令人望而生畏的绿眼珠忽然在粘罕眼前闪烁起来,他知道“绝了契丹人之望”这句话说得过分了,契丹人之望不系在耶律延禧而系在耶律大石身上,这真是契丹三岁小儿皆知的道理,不过脱口说出的话好像脱手的离弦之矢一样飞出去就追不回来了,他也不想更正它。他继续说下去:“请问满朝亲贵元老,哪一个有俺这样的功劳?况又任为国相,尊属长兄。那黑厮凭着这条硬后腿就独断独行,目中无人起来。俺看他这两年越变越恶,越变越坏,变得面目全非,想是离死期不远了。”

认为别人的思想行动发生剧烈的变化是将要死的标志,以咒诅怨仇者早死为快,这两条,在当时,无论在汉人或女真族人之间,无论在亲贵或平民老百姓之间都是如此。粘罕幸灾乐祸,骂得痛快,高庆裔、时立爱二人在一旁听了也觉得高兴。如果粘罕把斡离不的谋主、过去的同僚、现在的同行刘彦宗一起骂进去,他们就会更加高兴。这个刘彦宗的头削得更尖了,简直是无孔不入;手伸得更长了,简直是无所不管。但愿斡离不早早死了,国相重掌大权,谅刘彦宗那厮也逃不出他们的掌握。高、时之间固然也有矛盾,痛恨刘彦宗的一点却是绝对一致的。

三个人在口头骂,在心里骂,固然骂得淋漓尽致,骂得十分痛快,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不过扪心自问,他们自己又何尝不变?其实人不能不变,正如人不能不走上生命的终点一样,每个人都在变,每一天的生活都走近了死亡一步。而在权力欲望的斗争中,人们都常常容易忘记这一点。

首先是粘罕本人也变得非常厉害了——莫非他自己的死期也已近了?本来战争是他最习惯的生活,作为一个女真贵族,他几乎具有一种先天性的适应战争的本能。在他看来,没有比战争更加简单的事情。可是从辽金战争以来,特别这两年与宋人对垒以来,战争的性质变得十分复杂起来,常常发生使他迷惑不解的情况,而他所习惯了的那些简单的原则已应付不了新的局面。战争本身的发展,领导战争的需要使得这个女真统帅也处于简单与复杂、旧与新的交替中。譬如,目前他已逐渐懂得一个道理:抓俘虏最好是抓“囫囵”的,比抓一个断了胳膊少一条腿的更好使用,攻城略地也要囫囵的,比零敲碎打更为有利。每次发生大战役或攻破一座大城的时候,他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思想斗争,是按照传统方式,逞一时之快,把敌方军民赶尽杀绝,掳掠一空的好,还是把他们尽量保留下来,整个地为自己所用好?是像他进攻太原城,旷时九个月,糜饷无数,自己方面也损折了五万人但是得到一座空城的好,还是像他进攻忻州,不费一矢之力,知州贺度就牛酒相迎,全城归降的好?他也在心中寻找自己的答案。他越来越感觉到在某些场合中采用政治攻势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军事攻势。在新的形势下,他也不得不变。

这次会议中,他与斡离不的争吵,仅仅因为在感情上他被激怒了,从而产生一种不可容忍的屈辱感,但在道理上,他已经被说服。他不得不承认斡离不的提议是正确的,是在那种形势下可能采用的最合理的方式,如果易地以处,让他身为统帅,他也会主动提出那些提议来说服斡离不。

无论粘罕、无论其他的亲贵,都没有直接读过《孙子兵法》,他们从战争的实践中逐渐懂得所谓国中三岁小儿皆知的“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这个颠扑不破的高深道理。正是中原这块地方,中原的人和中原这个地区的经济基础和文化素养等方面远远超过其征服者的这场战争,把粘罕以及其他的金朝亲贵教得聪明了。

从东京城沦陷到金军撤离这座城池四个月的时间中,经济掠夺不是以个人的野蛮形式而是以官方合法的形式规模空前地进行着,几乎把这座东京城搬空了。杀人流血的事件也不断发生。但是破城后照例有的屠城一举总算是幸免了,使大部分东京人逃掉了这场事前估计得到的浩劫。

即使在今后十多年翻天覆地、惨烈残酷的宋金战争中,双方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大大伤了中华民族的元气。但金朝从来没有停止过抛出它手中的诱饵,希望取得它在军事战斗中取不到的政治利益。从这点来说,在我国历史上,女真贵族的作为,比此前的鲜卑人拓跋王朝、契丹人耶律王朝和此后的蒙古王朝等都要高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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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粘罕不时要找高庆裔、时立爱说话谋事一样,撒合辇、仆古也离不开他的谋主刘彦宗。撒合辇、仆古留在历史上的形象,或是叱咤风云,驰逐在战场上,兵锋所过,无坚不摧,或是屏人密语,与刘彦宗深谋于层层帷幕之中。这两者在历史上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就在今天听到金军攻入宣化门的喜讯后,斡离不高兴地拉住刘彦宗的手说:“刘都统(刘彦宗有好多头衔,专为汉儿所设的挂名宰相,挂名枢密使等都不足为他重,斡离不看重的是掌握实力的汉军都统这个地位,平时就以此相称),你的《平宋十策》俺才用了其中一半,今日已收此大功,如把它全都用上,宋人不足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