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4/16页)

在斡离不的一整套计划中,不管是汉人、契丹人还是渤海人,不管是文官、武员还是老百姓,不管是过去的仇敌还是朋友,只要有利于目前形势的都在他的罗致范围之内,甚至金朝的死敌,抗辽抗金义军首领董庞儿也成为他罗致的对象。

金朝老牌外交家、马扩的死对头撒卢母在伐宋战争一开始时就调入粘罕的西路军中。那时粘罕还抱着很大的成见,认为战争开始就意味着外交活动的结束。撒卢母使宋回来后,就被撤去外交方面的职务,去管粮台马秣等后勤工作。这个狡狯的谈判能手,在对敌斗争中满口柴胡,耍尽花招,办起后勤工作来却勤勤恳恳,有条不紊,做得十分出色。粘罕大军围攻太原城九个月,城内守军罗掘俱穷,最后即因粮尽援绝而失守。城外金军的给养却得到源源不绝的补充,从未发生过粮匮之虞。这都是撒卢母这双眩人的手从河东各地官仓民窖中挖取得来的。这是个不依靠资格、后台、与当权者的关系,而依靠其本身的能力、工作成绩迫使领导者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的官员,即使他出身疏远宗室,属于最低卑的贵族阶层,曾干过牧马、修甲、打铁、打马蹄等贱活。他本人也在打铁炉子里锻炼成材了。斡离不充分了解他的本领,考虑到粘罕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才,就把他留在粘罕麾下,没有调回东路军中。

在第一次包围东京的战争中,东路军中经办外交工作的是一个很有来头的汉儿王汭。此人与其说是一只披了老虎皮的狐狸,还不如说是一头十足的蠢猪。斡离不一再告诫他出使宋廷要在强硬之中留有余地,他记得了前面的半句话,忘记了后面的半句话。在北宋朝堂中,他仗势横行,大肆咆哮,吓得渊圣皇帝躲来躲去,不敢与他见面。后来他听说种师道带着十万勤王军进入东京城,他偷偷地打开行馆的窗,亲眼看到西北军的壮盛军容。这一天他陛见渊圣时竟然在御座前屈膝跪下,充分泄露了金方害怕勤王军的恇怯情绪。正在觊觎他的位置的副使杨天吉回营后一五一十地都向斡离不告发。这种恇怯情绪其实正是斡离不以下全体金朝官兵共有的情绪,不过如此明显地泄露在敌人面前,那就是不可原谅的失职。斡离不毫不手软,当众就痛责他二百柳条鞭,这是仅次于“蒙霜特姑”的刑罚,再高升一步,就要让他脑袋开花。

打那以后,斡离不废弃王汭不用,连带告密者杨天吉也明升暗降,束之高阁,专用刘晏办理外交。凡有盘根错节、难于应付的活动都派刘晏出去。刘晏心领神会,软硬得体,不仅办好交办的事务,还主动办了许多斡离不一时没有考虑到的额外任务,这使斡离不十分满意。

充分掌握着国家枢纽,并且在每个人(包括粘罕在内)心目中造成他将成为下一任谙班勃极烈、成为太祖接班人印象的斡离不就是以这样明快果断的作风调整政策,选用贤能,罢黜罢疲。这样就防止了一股曾经腐蚀掉契丹王朝的腐朽风气侵入这个新兴王朝的肌肤。

刘晏最后一次被派到东京去是在东京城四壁的护城河都被填没,金方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洞屋鹅车等攻城重武器、东京城已危若累卵的时候。刘晏在事前就完全掌握了围城中各人的心理状态,在金军连续猛攻下,有一部分人丧失了可以击退金军保牢东京城的信心。上自渊圣皇帝、主和的将相,下至部分守城官兵,甚至在主战派中间也都有人抱着相同的悲观想法。认定城池失守已成为不可避免的命运。问题只在于城池失守以后,自己应该怎么办。张叔夜、刘鞈等主战派已下定决心万一城池失守,他们准备以死殉国,义无反顾。同样是“主战派”的何、孙傅等人却另有打算,城破以后,能逃则逃,逃不走再想办法,总之是要留一条后路为活命之计。主和的臣僚更不必说了,不但要活命,还要获取比现在更大的富贵。对于这些人,刘晏当然可以施展手段。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与大臣们接触。最后工作做到渊圣皇帝身上。他几次到政事堂与大臣们软语商量要见到渊圣皇帝当面传达二太子郎君重要的嘱托。渊圣早已成为惊弓之鸟,还怕刘晏与王汭一样,口出不逊之言,使他难堪,不愿接见。这一次却是大臣们替刘晏说话了:“刘晏乃奉斡离不之命来使。斡离不于本朝素号有善意,今拒绝其使,粘罕遣使来,不审陛下还令朝见否?若势须引对,即与斡离不非便。”

宰相何提出一个非见刘晏不可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斡离不于本朝素号有善意”这句话已被大家承认了,而且公然在御前奏对,这分明是刘晏的游说已经产生了实效。接着副宰相孙傅又补充一个事实,打消了渊圣皇帝最后的顾虑,他说:“臣等连日与刘晏接对,其人似识义理,明体制,如令其来见,必非王汭、杨天吉等狡狯悖慢之比。”

渊圣的决心很容易被人改变。这两段话又说得他心思活络起来,就命升殿传见。刘晏陛见时果然态度驯顺,语言和婉。他一再提出宋金两国交战之非计,不但双方将士损折,还伤了彼此的和气。语气之间,似乎金方发动这场战争,事非得已,希望得到渊圣的谅解。他甚至说道:“把话说到底,万一金军打败,全师尽覆,将帅损折,充其量不过二太子、国相等十万大军尽歼于城下而已。万一金军打赢了,东京易守,宗庙为墟,南朝为之奈何?”这明明也是带着威胁的话,不过他说得很有技巧,听来好像完全从渊圣一方面着想,这就使渊圣容易接受。最最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用一个军事家的观点站到宋朝一边的立场来指责守御者防守御敌不得其法。他说:“金军火箭烧着城楼,也何消慌张,但着人扑灭修建即可。如修建不及,事前多带些大木栅,临时塞定,多持长枪大戟,躲在城堞内,看见云梯上有人登城,点刺令坠可也。又说洞屋鹅车,虽是庞然大物,踬蹶难行。可多用火攻,前车受焚,后车即难以继进,不足为惧!怕只怕云梯上登人,除用长枪大戟点刺外,尚有一法可用。当初你家三关元戎杨延朗守遂城,大辽来攻,他每夜着人在城头泼水,各处城堞城墙上泼遍了,次晨都结成坚冰,辽兵滑跌不得上城,即行退去。此事陪臣先祖著于家训,说‘冬令用兵,此法最妙’,如今正值严寒腊月,滴水成冰,何不袭用?”

这些卑之无甚高论的议论,都属于一般的常识之谈,但他说得娓娓动听,而且在词气态度上令人相信他确是希望宋朝能击退金军、保牢京城的,这就取得渊圣的好感和信任。他看看时机已经来到,就要求屏退左右,秘密奏告道:“陪臣此来,二太子以修书不及,嘱令面奏圣上,万一京师不守,二太子必当以全力保护圣躬,今来使陪臣随带小红旗一幅,城破后即随侍圣驾,不离尺寸,必不使两宫受惊,宗庙有虞。异日再议退兵,大要不过割地称臣赔款,以亲王宰相为质耳。陛下临事不可惊慌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