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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托马斯有些生气地回了他一句。其实,他在这里没有任何隐私,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他把装着一点点钱的小包塞回那个并不隐秘的地方时,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先生,你给我一百,我回头就给你一百零七。”

百分之七?托马斯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怎么弄?”

华叔满是褶子的脸变得严肃起来:“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的钱在里面,那就是我的事了。”托马斯反击道,“怎么弄的?”

华叔眯缝了眼睛:“赌局,在我家里。”

“原来如此!你一定干得不错,还能有七分利息。”

“没问题。”

“我明白了,”托马斯想了想,从小包里又抽出了一张百元钞票。“小玩玩试试看,”他说着把钱递上:“一个月,一百十。”

“一个月不行,三个月,七分五。”

“两个月,八分五。”

“八分。”

托马斯暗自思忖着。

“八分五?”华叔又重复了一遍,托马斯点了点头。

“能写下来吗?”华叔的脸上已经藏不住笑容了。

“写下来,”托马斯说,“就这么说定了。”他把钱交给了华叔,关上了衣柜。“还有,华叔,离我的东西远点。”托马斯装出很严厉的样子,他的大管家也装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但是,托马斯现在明白了,这里不过是个舞台,人们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他自己也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道了。

或者,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每个礼拜六,宋玉花都会去一趟市中心,去给杜月笙大太太配中药。照顾这个家族中地位最高的大太太,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这位老女人抽鸦片成瘾,已经有很多年没离开过她的房间了。她终日待在她的睡房里,门窗紧闭,屋里香烟缭绕。每次,宋玉花走进大太太的屋子之前,都要先深深地吸一口气。这项任务落到宋玉花头上,部分原因是没有其他人愿意接手,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不过,对于宋玉花来说,这份差事给了她每周一次的放风机会,这是她喜欢的。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市中心逗留,通常,委派给她的任务很快就能完成,于是,她就有好几个小时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是被困在华格臬路[16]杜公馆里的犯人,虽然她时常被呼来唤去,但她多多少少还是能够自由走动。尤其是在礼拜六,先生知道这一天她是要给大太太去拿药的,所以每周的这一天,在夜晚到来之前,他从来不会指派她。

走在人行道上,她听到两个裹着皮草的俄国女人在吵架,听到有男人们在说着英语,时不时地还能听到些几句德语和法语。这个城市的多样化的勃勃生机让她迷恋,虽然,眼下,外国人把上海隔成了一块块势力范围,各据一方,从中获利。可是,当日本人的威胁步步逼近时,他们又视而不见,拒绝伸出援手。虽然她现在完全站在了共产党的这一边,但是在观念上还是存在着分歧,最大的分歧之一就是共产党的排外,在这一点上,和国民党是一样的。不过这种分歧她只会放在心里,从不表露出来。她知道,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不明智的,说出来更是会招致危险,个人是不能逆潮流而行的。所以,她从来不说自己喜欢西方的音乐,也不说自己喜欢英语,虽然她的英语那么流利。私下里,她很庆幸,因为英语给了她另一种思维方式,那是和中文全然不同的方式。而且,无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正是因为她的英语能力,她才对杜月笙来说具有如此的价值,进一步来说,也是这个原因使得她现在对于左翼来说也具有价值,做一个卧底的价值。这是她的软肋,她的被人利用之处,但同时也是她最强大的能力。但是,这一点不能多想,想多了就像整理一团丝线,越理越乱,没有头绪。

她推开了大门,那是一家光线昏暗的中药铺,店堂里,一列列小抽屉从地板直抵天花板,一个木头的柜台,包着铜边。店铺的主人,是个矮胖的老派男人,留着稀疏的白胡子。看见她进来,抬了抬头,问道:“小姐,吃过了吗?”

“谢谢,吃过了。您呢?”

“我也吃过了。”他愉快地笑着,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经常在他这里和其他人接头,这是一位谨慎的男人,这个地方非常安全。虽然他是一个忠诚的党员,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否定自我。他没有读过马克思,有一次,他对她说:他死后会去见马克思的,到那时候,马克思他老人家自己会讲给他听。至于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对付日本人。

他接过了她的方子,细细打量方子上老中医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这个配方有点复杂,我建议你还是到客厅里去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叫杯茶。”

她点了点头:“谢谢您了。”他们总是很小心,对话滴水不漏,即使是在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情况下。

他把手伸到柜台下,拉了一下把手之后,他打开了墙壁上的一扇隐形门,这扇门通向一间没有窗子的内室,电灯开着,黄黄的灯光里,可以看见靠墙摆放着黑色的木椅子和桌子。

只要他说给她叫杯茶,其实是指有人要见她。所以,等他在她身后关上门之后,她坐了下来,望着火盆里一闪一闪的炭火,心里充溢着温暖的期待。被告知有人要见她,总会让她感到一丝丝的激动,然后她会期待地等着,揣摩着那扇门被打开,会出现怎样的一张新面孔。至少,那也意味着她又多认识了一个同伴。在他们这个秘密行动的组织里,大多数的成员只认识他们支部里的其他人,但是,因为宋玉花在杜家里的位置,她的身份变得很敏感,她不属于某个支部,她只认识她的上级,还有就是来和她秘密接头的那些人。所以,有新的人来,总是令人感兴趣的。

如果上天有眼,也许,有一天她将遇到她的另一半。一个和她一样,有着自己的生活的男人,他们心意相通,平等相待。她总是在等待,等待这个人的出现。就像现在,当她在等待着接头人的时候,这个愿望再一次浮上心头。为什么不可能就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遇见他呢?既然现在这场运动成了她生活的中心。虽然,她和杜月笙之间的契约,剥夺了她的自由,直到三十三岁。到那时,在他人眼里,她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一个被抛弃的老女人,想到这里,她不禁黯然神伤。但是,她总是相信,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这样的男人的,这个男人在某一个地方,也在等待着她。这样的念头,从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有了。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念英语,读了很多西洋小说,于是有了这么一个西化的幻想。在她的生活里,她从来没有放弃这样的梦想,因此,每次在等待一个秘密接头的人的时候,在她的内心,都不免有隐隐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