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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大太太依然伸着她蜷曲的手指,宋玉花的眼光落到了画框的背后,她看到了一只小小的丝绸布袋,陈旧的抽绳系在画框背后,上面落满了灰尘。

“是这个吗?”她把画框翻转了一点点,好让大太太看到那只小布袋。“那是我的。”大太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宋玉花拨开那团丝线,把小布袋取了出来。“给。”她递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干枯的手指无力地颤抖着,嶙峋的骨头上包着一层薄薄的皮,透明的一样。“你把它打开。”

一根细细的绳线,扎着小布袋,宋玉花小心地解开绳子,打开了小布袋。她坐在大太太的床边,身下是一床深蓝色的丝质被罩,她翻转布袋,晶莹的钻石倾泻而出,宋玉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宋玉花确信,很久以来,大太太已经忘了还有这些钻石了。在华格臬路上的杜公馆里,她听到的故事是,当时,年轻的大太太刚刚迷上了抽大烟,她和杜月笙为了钱吵得不可开交。因为杜月笙为了不让她太上瘾,限制她的用度。正如宋玉花确信大太太一度已经遗忘了这些贵重石头的存在,她也确信,杜月笙根本不知道这些石头的存在,因为,如果他知道的话,它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宋玉花盯着这些钻石,在深色丝绸被罩的衬托下,这一小堆宝石透出柔和的光亮。杜月笙每个礼拜至少会到这屋里来一次,来了就会坐在这床边和大太太说几句话,可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钻石的存在,想到这些,宋玉花心里掠过一丝兴奋。

她知道,杜月笙一来,会对大太太讲讲家里发生的事儿,好像她还能听他讲话一般。每个礼拜,他都会在她的身边坐上个把小时,一直如此,像周而复始的月亮一样稳定。虽然她恨他,但是,在他对待大太太的态度上,宋玉花觉得无可挑剔。一阵伤痛涌上心头,差点淹没了她。没有人会这样宠爱她,照顾她,这样耐心地陪伴着她。不可能了,她被卖给了一个老男人,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女人。当然,她也感到了庆幸,她丝毫也不想他碰她的身体,可是,她的心里很受伤,因为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就这样被遗忘了。杜月笙会在某一天放了她,可是,那时候她将是三十出头了,而且一无所有。

除了她的党,她的组织。

她看着那些宝石,想起了她说过的话:我会到庙里去拜拜菩萨,希望能找到解决你的难题的办法。难道菩萨听到了她的请求,她的许愿这么快就应验了?她的手掌摩挲着这些钻石,眼光落在这些石头上面移不开。在她的心里,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肩负的责任。

杜月笙和女演员的恋情几乎贯穿了整个一九三二年,宋玉花也因此有了很多个夜晚,坐在维也纳咖啡馆里,坐在香烟缭绕的咖啡桌旁,聆听着著名剧作家黄伟鸣和他的伙伴们的高谈阔论,后来她才知道,他也是一名地下党的领导人。她记得那种身处危险之中的不安,但更记得的是,两颗相近的心灵互相碰撞的乐趣,他们在一起谈论文学,朗诵诗歌。那天,他们在一起几乎待了一个小时后,她才意识到没有看见张小姐,那位美丽勇敢的张小姐。“张小姐最近怎么样?”她问黄伟明,“她是否终于让步,同意打掉胎儿了?”

“没有,”黄伟明说道,他很在意地看了一眼宋玉花,凑近了一些问道,“你好像对她的事很关心,你同情她吗?”

“当然,我很同情,”她正色地说道,“女人总是受欺负,这是不对的。”

“我同意,”黄伟明说道,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原则。其实,她今晚应该就在这里的,早些时候我还看到过她。”

这一晚,左翼人士在一起热烈地辩论着,而那位怀有身孕的女孩子始终没有出现。宋玉花心里惦记着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索她,可她一直没有露面。相反,倒是先生突然从楼上下来了,比平时要早很多,后面紧跟的是花旗阿根。

“走吧。”先生走过她身边时,断然地命令道。她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这时她才注意到,另一个保镖,老火鸦,没有跟在身后。

走近轿车,她看到老火鸦已经在车上,坐在副驾座上等着他们。看到他们走近,他跳下车,给他的老板打开车门。杜月笙钻进了后座,和宋玉花坐在一起,轿车缓缓开出了静安寺路[18]。和往常一样,开车的总是花旗阿根,他之所以落下这么个绰号,也是因为他以前在美国领事馆开过车。

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沿着老路开回法租界,而是开上了小路,朝北开到了苏州河边,接着,他沿着河边继续向上,开向了郊外。窗外,掠过一片片的树林,错落在开阔的农田上,间或,也有一栋栋黑乎乎的房舍。车上所有人都一语不发,宋玉花保持着表面的镇静,可她的内心的恐惧在聚集。

花旗阿根离开大路,沿着河岸,开进了一条短短的小石子路,最后,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停下了。“下车。”杜月笙命令道。

他们四人下了车,天色已经很暗了,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小河边,看不见一个人。他们转到车尾,花旗阿根把车钥匙插进后备箱,一转,正要打开后厢盖,杜月笙说道:“停,让她来开。”说着,他冷冷地看了宋玉花一眼。

她满心狐疑,紧张得几乎站不住,但还是勉强走了过去,打开了后备厢。那一刻,她的心跳停止了。暮色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痛苦的、祈求的眼睛,那是张小姐的眼睛。这个怀有身孕的舞女,浑身战抖,她的嘴里胡乱塞着破布,双手被反绑在背后。

“求求你,”宋玉花的声音发抖,“别,别……”

“站到一边去,”他命令道,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看着。”

老火鸦和花旗阿根弯下腰,用长长的链子将水泥块绑在她的脚上,可怜的舞女扭动着,挣扎着,被破布塞住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宋玉花站在那里,眼泪直流,心里痛恨自己的无能。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不停地扭动着的女孩拖了出来,在她压抑的哀鸣声中,几乎孩子气地荡起了她的身体,只为了能把她扔到更深的河水里。然后,数到三,他们协力把她抛向了远处。她的身体,沉重地砸向水面,激起了一大片水花。河水翻腾,河面上冒出了一串串的水泡,一分钟后,河面平静下来,重新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宁静。

“这叫‘种莲花’。”杜月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