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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花点了点头,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给这个女作家在离开时留下好印象。

“你知道延安最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吗?”乔伊说,“是这里没有俄国人!”

宋玉花不解地抬头看着她,问道:“这和俄国人有什么关系?”旁边的食摊上传来阵阵笑声,这片废墟中的广场此刻就像一个喜气洋洋的农贸市场,到处灯光照耀。一个男人在附近的摊位兜售毛线织的袜子和围巾,另一摊位在卖手电筒,还有卖锅碗瓢盆的。从旁边的餐桌上,传来了喝酒猜拳的喧闹。“我们和俄国人分道扬镳了,”宋玉花说,“我们走自己的路。”宋玉花知道,大多数美国人好天真,他们是不知道这些的,毕竟,中国官方的报道总是把共产党说成是强盗土匪,从来不会如实报道他们真正的立场,更不要提他们真正的盟友,西方的民众一般不知道真相。

不过,乔伊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她毕竟是派来了解真相的记者。听了她的话,乔伊说道:“我承认,美国人的确很天真,很简单,只要你们都是共产党,他们就认为你们是一伙的,由此推论中国会得到俄国的军事援助。我可以告诉他们,事实并非如此,可这种信息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人们已有的成见。话说,这团东西是什么?”她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那个圆乎乎的东西。

宋玉花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个女人了:“是窝窝头,你吃吃看。”

乔伊撕了一小块塞到嘴里。“嗯,味道还不错。在我来这里之前,我自己对你们的运动也是一无所知,今天我遇到了党校一整个班的学员,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女孩子剪着可爱的荷兰波波头,男孩子们戴着眼镜。他们是步行到这里的,从西安过来的!”

“啊,是的啊,”宋玉花说,“学生们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你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的确,看到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总是让她很感动。

“为了未来!”乔伊脱口而出,举起了她手里缺了口子的茶杯。

她笑了一笑,但她的心里却在想着,为了托马斯,他会在那里,他不会离开,他已经等了一年,他不会去找别的女人。这些思绪,在她心里翻江倒海,“为了未来。”她回应道。

当托马斯第一眼看到站在楼下的宋玉花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些天,他一直觉得晕晕乎乎的,他总是在挨饿,除了一天一顿之外,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下肚。看到宋玉花,他一下子恍惚了。

可是,当宋玉花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时,他看到了分别的这一年,都写在了她的眼角,满得要溢出来,他懂得。现在,她又在他的怀抱里了,什么也没有改变,甚至连她身上的味道,都和以前的一样。可她分明又是完全不同了,她的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宽松的外衣,长裤,她还是那么漂亮。“快进来。”

“我是被派回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说。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了雷都,他们说你在这里。”

他们沿着窄小的楼梯上楼,她吃惊地看着他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面被他的床,他的衣服,还有他的乐谱挤得满满的。房间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它好像是在天花板上挖出来的一个洞,唯一一个通往外面的出口。在倾斜的天花板下,只有在房间的一边,才能站得直身子。

“这简直是天堂啊!”她说道,“我一直梦想,有这样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他和她一起笑了起来,把她拉到了床上。几个小时后,他才问她能待多久。

“三天。”她回答道。这么快就要离开,虽然他极力想隐藏起他心中的痛,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更加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躺在床上,手臂和大腿紧紧缠绕着,他们都知道,只有这样,才是他们在一起的正确方式。

“上哪里方便?”她轻声低语道。

“啊,对不起,我这里没有解手的地方。我都是上小巷里的公厕的。”

“你得下楼,经过他们的房间?”

“不,其实,我是上楼,从屋顶上过去。”他用下巴点了点天窗,“可你就不能那样。”

“我当然也可以,我们走吧。”她站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又低声说:“一会儿我们还要回来的。”

他笑了,他也不想离开这间小屋。

可是,当他们出去后,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改变了主意。“我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再回去吧,我记得这里附近有个不错的小笼包店。”

“可我没有钱。”他轻声说道。

宋玉花看着他,从头看到脚,心里想着原来如此。他们在一起,还是那么好,可她确实注意到他很瘦,瘦得连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我给你买早饭。”

他感激地跟上了她的脚步,“你怎么会有钱?杜月笙几乎没给你留什么。他们会付你钱吗?我是说共产党。”

“不,我为他们工作,他们给我提供吃住。而且,我也继承了一点遗产。”她很高兴他陷入了沉默,没有再问下去。在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继承,虽然大太太现在还活着。他们站到了一个生煎包摊子前,师傅正打开一只巨大平底锅的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包子,包子的底部铺了些许芝麻,煎得焦脆喷香,和着馅子的肉香,扑鼻而来。“你喜欢生煎包吗?”宋玉花问他。

“我很喜欢的。”他说,她当场买了两只,他谢了她。“不要谢。”看到他这么饿,她心痛死了,很后悔没有把那些钻石拿出来,至少,拿出一颗换成钱,他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可是,只要她还是党的一员,那些钻石就会好好地躺在石墙缝里。那天,当她和乔伊一同离开的时候,她几乎想去取出它们,然后永远地和挣扎奋斗说声再见,可是,她还是觉得时机未到。

第二天早上他们醒来时,他拥紧了她,她心里涌上一阵忧伤,她知道,是说告别的时候了。

“我知道,你很忠诚。”他轻轻地把她前额的头发往后拂去,“这也是我爱你的地方。那我们为什么不结婚,然后带上我一起去呢?我知道,他们那里不需要钢琴家,可是我有力气,那里一定有我可以干的事儿的。”

“你是外国人。”她说。

“可我不是来自于剥削阶级啊,你知道的。”

“不,”她说,“不是因为你个人,而是所有和外国有关的,政治、文化、学问。”

“学问?”他挑了挑眉毛。

“他们欢迎医生和工程师的来访,只要他们持有支持的态度,但是,这些来访者也待不久,几乎一个都留不下来。而且,他们反对党员和外国人结婚。”她夸张了一点,其实,和外国人结婚是允许的,可是,这样一来,几乎意味着所有的大门都向她关上了,那么,进一步向前也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