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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月,这两人觉得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们先是去找派克饭店[36]的大堂经理,因为托马斯早就注意到了,那里有一架施坦威。

显然,大堂经理知道托马斯,“你是夜上海时代最耀眼的明星,”他说着,无比惆怅地回忆起那个时代,虽然只过去了两年,却恍若隔世,“你们当然可以在大堂表演,我不能付你工钱,但你们可以从客人那里收取小费。还有,每次有表演,你们都可以在酒店餐厅里免费享用一餐,这个条件可以吧?”

就这样,他们一家家酒店跑过来,每家酒店对他们都挺欢迎。对于酒店说,这也是吸引客人的一招。在上海,很多人安安静静地生活着,等待着,过着拮据但又体面的生活。法租界里的酒店大堂是向大众开放的,是个半公众的场所,很多人会进来喝个咖啡,吃点点心,这是种实惠而又高雅的消费。

这个夏天,托马斯和大卫以派克饭店为起点,用莫扎特的曲子让自己站稳了脚跟。接着,他们就开始演奏克莱斯勒的曲子。当人们取出手帕拭擦眼角的时候,大卫用他的下巴和身体,或者说,用整只小提琴,向人们致意。“你看到了吗?他们听到克莱斯勒都会动情。”

他是对的,《爱的悲伤》和《爱的喜悦》能让他们收获超过莫扎特和勃拉姆斯一倍的小费。每当如泣如诉的克莱斯勒开始在空气中回荡,穿着被蛀虫咬过的西装的年迈绅士,起身邀请同样衰老的妻子,牵着她们布满皱纹的皮肤松弛的手,在种着棕榈树的酒店大堂里起舞。这就是他们想从音乐中得到的,是一种感觉,一种和另一段时光相连的感觉。他抬头看看大卫,是他把他带到了这里,谢谢你。他把他的感激之情都倾注在曲子里,用戏剧化的表现和变幻的节奏来强化效果,打动在场所有人的心,如雨点般洒落在小提琴盒子里的钱币就是这种效果的最好注脚。他的眼神和大卫相遇,他看到了那双敏感的眼睛里的笑意,那是纯粹的欢乐,比金钱的声音更美好。

林鸣乘坐一辆敞篷吉普离开了腾冲,司机是个白族人。吉普在这一段滇缅公路上颠簸,这里已经离边境很近了。腾冲在一个多山的高原上,被火山和烟雾包围,一股股蒸汽从沸水翻腾的温泉里升起,冲向空中。这里的生活是简单的,日子缓慢得像一首田园牧歌。数百个当地的家庭以采石为生,他们把玄武岩凿成一块块石板,送到镇上铺路。那里也有能源,那些不停地沸腾着的温泉,如果在工程师的手中,可以转换成电力。

当他们从高原上下来,进入靠近边境的丛林时,高原上的凉爽空气也渐渐变成热带的闷热。沿途他们停靠在一个叫和顺的小村庄,这个鹅卵石铺路的村庄四周被小河缠绕。很多村民都漂洋过海去谋生了,挣了钱寄回家乡,盖了一座很大的图书馆。图书馆有高挑敞亮的窗户,数万册藏书。离开村庄往下走,道路通向一条宽阔的、渺无人迹的山谷,这里松木葱茏,水源充沛。也许还有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是个翡翠和红宝石的交易市场。犹太人会喜欢这里,他心想。

犹太人来到这里首先得有吃的,有住的,这就是他的任务。现在,他心里的全部念头就是孙科和孔祥熙的提案,这项提案已经在四月二十二日被立法院通过。

有国籍之犹太人保有其本国国民之义务和权利,如欲来华,可照现行条例及惯例办理……无国籍之犹太人则情形特殊……吾人理应尽力之所能予以协助,以体现我国素重人道主义。

现在,这已经是法令了,十万犹太人将被挑选,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重新开始生活。望着这一片开阔空寂的旷野,他的心被正义感充溢。

孔祥熙付给他此行的酬劳,能凑足为心爱的珠丽赎身的钱,当他们的吉普在山谷中颠簸时,他的思绪回到了上一次的相聚,他一整夜都搂着她,告诉她不用等很久了。“我的计划快要实现了。”他附在她耳边低语着,她的身子贴着他,满足,什么都不用问,只需要等待。她信任他。

自从开始在派克饭店弹琴,托马斯有了收入,也不愁没吃的了。毕竟年轻,他马上又恢复了充沛的精力。接着恢复的是他在音乐上的想象力,他开始能够自如流畅地处理一些音符了。当然,他时不时地还是会看一眼乐谱,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动作了,不过,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离开乐谱,更加随性地加入即兴的装饰音。有时候,他还会给曲子做一些变调处理,就像他们在皇家剧院的舞台上做的那样。不过,他的小小独奏不会改变整支曲子的基调和结构,他总是明白自己的位置。

在派克酒店,休息的时候,他们会去餐厅吃东西。那是一家西式餐厅,有牛排,有土豆泥,有青豆,还有美味的苜蓿叶卷。托马斯想念这些家乡的食物,虽然他知道黄家姆妈会把他的那份晚饭一直留到他回家,他还是会在这里吃个饱。大卫总是吃得很快,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托马斯很能理解,他一定是饿坏了。而且,他在这里还有老婆和孩子。

“请问,二位在我们这里吃得怎样啊?”大堂经理笑着问他们,他对这里的高品质餐饮服务很自信。他很高兴他们两人为酒店带来的音乐,最近,大堂酒吧的酒卖得好多了,相比之下,为两人提供一顿西餐简直不算什么。

“很好,不过,有一个问题,”托马斯顿了顿,说道,“我们在表演当中最好不要吃东西。”

大卫在一边听得怔住了。

托马斯接着说:“这会让我们分心,所以,我想,当我们在演奏的时候,可不可以让爱泼斯坦先生的夫人和孩子来,代替我们用餐呢?”这些话,他说得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当然可以。”经理说道,托马斯看到坐在他对面的大卫眼里都是感激。从那以后,当他们在派克酒店演奏的时候,马吉特和里奥也会来到酒店,穿着他们最好的维也纳服装,母子俩都瘦得可怜。他们坐下来吃的西餐,是在上海用钱能买得到的最好的,一流酒店里的一流服务,身穿制服的侍者在一边照应着他们。托马斯注意到,里奥总是狼吞虎咽,而马吉特吃得很少,她把食物包起来带回家给大卫吃。而他们的小提琴盒子里,钱币也越来越多了。

他带着阿隆佐,还有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兄弟,去俄罗斯餐馆吃饭,餐后,他坚持要付账,这个时候,他知道已经找回原来的那个自己了。他甚至还说起,他要开始存钱了,等存够了船票钱,他要带着他们回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