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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屎。”艾尔又骂了一句。

没有人接口,这句话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沙子里。终于,阿隆佐悠悠地开了口。“你总是这么说话,你就说吧。你管好你自己,我就不奉陪了。”他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仿佛是要将过去的许多年一起卸下,“我要去拿我的贝斯了。”

托马斯一时间感激得几乎要晕过去,关键时刻,这位老友总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我们也要走。”欧内斯特和查尔斯把他们的乐器也放进了琴盒。

“听着!”艾尔咆哮起来,“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到了那个码头,去坐那艘胡诌出来的轮船,你们就别想再回来了。明天这儿就没有你们的位置了!”

“艾尔,”托马斯说,“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看你是疯了。”韦利冲着他吼了一声之后,转向他的吉他手艾尔.韦斯特:“你怎么说?”

“我不走。”韦斯特干脆地回答道。

他又把眼光落在了低音吉他手雷金纳德.琼斯的身上:“那你呢?”

琼斯摇了摇头:“想让我离开我的菲律宾甜心,这个理由还不够。”

“斯托弗,你呢?”艾尔问他的钢琴家:“你要走吗?”

斯托弗很坚定地说:“不,我和你一起留下。”

托马斯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眼睛再一次在五个要留下来的人身上逡巡:“你们确定?”

没有人说话,时钟在嘀嗒地走着。托马斯的耳边响起了林鸣的声音,身在香港的老朋友仿佛这会儿就在他的耳边,对他说着一句中国的谚语:寸金难买寸光阴。此刻,他的理解是,每一分钟,都是金子换不回的生命时刻,该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去,他们四个人在沉默的大厅中穿过,穿过那些等待着音乐重新响起的人们。当他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托马斯才回过头,看着阿隆佐的眼睛,问道:“那惠子呢?”他知道,这个时候,对于阿隆佐来说这是最悲惨的问题。

“别提了……”这位年长的黑人阴沉着脸,从喉咙深处吐出了一句。他们急急忙忙地朝他们的公寓跑去,幸好离这儿不远。

托马斯等在外面,他们三人急匆匆地跑到了楼上,兄弟俩抓了一些日用必需品,阿隆佐去和惠子告别。

“你怎么什么都没带。”下楼后,欧内斯特看着托马斯说。

“我带上了我的音乐。”托马斯拍了拍他的公文包。

阿隆佐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的脸色阴郁悲伤。可他们谁也没说话,一起沿着麦底安路[39]朝着爱多亚路跑去。

赶上了有轨电车后,托马斯一路都在焦急地问时间。终于,电车在靠近外滩的站头停下了,他们跳下了车,手里都拎着他们的乐器,那时已经是九点一刻了。“还是从外白渡桥上走过去更快,可是我们不能跑,那样目标会太大。”虽然心急如焚,他们还是以正常的步行速度前行,他们经过了渣甸洋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还有英国领事馆。四个身穿便服的美国音乐家,在一个礼拜天的夜晚,拎着乐器在外滩匆匆走过。终于,他们来到了桥边。

“站住!”一个日本卫兵冲着他们喊道。

他们停下了脚步。

“鞠躬!”另一个士兵用日语大声叫道,这句话他们都懂,现在,只要过这座桥,谁都要向皇军鞠躬。阿隆佐一只手拎着装在盒子里的低音贝斯,他尽可能地平衡住身子,鞠了一躬。

可是还不够,一名士兵走上前来,用来复枪的枪托猛击了一下,阿隆佐一个不稳,踉跄着倒在了地上,他的低音贝斯撞击出一阵噪音,那是琴弦和木头共振的声音。

“什么东西?”士兵弯腰查看这个庞然大物,吃力地拎起来,使劲地摇了一摇。

“别!”阿隆佐请求道,“请别这样摇,里面只是件乐器……”他跪了起来,挪到琴盒边,说:“看吧,我打开给你看,好吧?”他慢慢地打开了琴盒,动作格外小心翼翼。他的手指修长灵活,现在,这双手打开了琴盒,不是因为要拿出来演奏,而是因为有七把插着刺刀的来复枪都对准了他的脑袋。

士兵们都探头看着,眼前这比人都高的乐器让他们觉得很新奇,他们兴奋地说着听不懂的话。“听着,伙计。”阿隆佐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取出了乐器:“我给你看看。”他把吉他立在尾钉上,很熟练地一转,贝斯服帖地倚在他怀里。士兵们开心地笑了,但是他们的枪还是端着,阿隆佐右手轻轻拨动琴弦,低音贝斯在他手中发出了一串流畅的音符。

“你可以走了!”一个士兵挥了挥手,阿隆佐一手抓起琴盒,一手一把攥住琴颈,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关卡。四人急匆匆地小跑起来,一路上还为刚才有惊无险的恐慌笑了一阵。他们能看到对面的德国领事馆和俄国领事馆,还能看到百老汇大厦深褐色的砖墙。

教堂的钟声响了,九点半!

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从礼查饭店的右侧抄个近路,前面就是老码头了。“就在那里!”一转弯,托马斯叫道,在他们面前,突然就出现那条轮船,漆黑的船身兀立在他们面前,水手们正在一圈圈松开锚绳。

宋玉花站在岸边一个木桩瞭望台,焦急地上搜寻着他们的身影,终于,她看到了他们朝这里跑过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在巨大的轮船前停下了脚步,也在寻找着她。这里的江水很深,船只都停泊在锚位里,而不需要驳船运送。

她看见他们睁大了眼睛,四下里看着,焦急地寻找着她。她数了数,包括托马斯在内四个人,定定心,她又数了一遍,四个人。

选择生命,还是爱?

她把船票打开成扇形。她总是需要选择,为什么命运总是在逼迫她?但她年轻的时候,是她的幸福,还是家庭的生存,不能兼得。现在,是做一个爱国者,还是一个女人,还是不能兼得。

而四个男人就在下面等着她。

就在这时,她听到从下游传来一声低沉的、悠长的汽笛声,从她站的地方,她可以看得很远。在夜色中,她努力地辨识着。她看见了,在江面上,有什么黑东西在越来越近,是大东西,渐渐地,她看清了,那是一艘巨大的战舰,在它的后面,还有一艘,两艘,不,是整整一支舰队,从远处开来。

也许,袭击就在今晚。

她的心里,突然烧起了一把怒火,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愤怒,对她的父亲,对杜月笙,对那些让女人们抬不起头的男人,像梅花这样的女人,也像她自己这样的女人。望着这支慢慢移近的舰队,她明白了,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她就会枯萎,就会死去。她会冷却,那么,他也会对她冷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