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6页)

“莫西布!”我嚷道,“你把这段都背下来了,是不是?”

“只背了我最爱的那部分。”他笑道。

“‘残忍和狡诈’也算你的最爱?”阿斯科维斯小姐疑惑地问道。

“用上述特点来捍卫句子最末的一个字眼儿,就是好话了。”莫西布回答说,“一定要记住最后一个字眼儿,阿斯科维斯小姐。独立精神。”然后他轻松地笑了起来,说道,“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你们英国人终于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了。否则我怎么敢在这种地方给你们读这种文章?就在这里,我那些残忍狡诈的祖先可是曾经两次将喀布尔城里所有的英国人赶尽杀绝。在1841年我们实施了暴行,然后在1879年故伎重演,你们居然还愿意让我出现在这里,真是他妈的宽宏大量啊。”

“难道你以为我们英国人忘了那些大屠杀?”赫伯特爵士语气沉重地说道,“那些事让我们对喀布尔有了一种特殊的情结。在这些血红色的残垣断壁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像在广岛,头顶有飞机飞过时可能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最好开始朗诵剧本吧。”我提议。

“他想要出风头。”一位年轻的英国官员嘲笑道。他是我的主要对手,也想获得格丽琴・阿斯科维斯小姐的垂青。

“事实上,”一个法国人用法语说道,“他今晚还得亲吻英格丽小姐呢。”

“没错,”我急切地说,“我非常希望能在明天早晨之前演到那个情节。”

“聪明小子,”英格丽笑道,“早晨是我最丑的时候。”

于是,朗诵就在这种气氛中开始了。第一幕里,大家的声音都有些奇怪,因为演哈里・布鲁克的英国人一口牛津腔调,英格丽只能本色出演,她的角色只是个胸前伟大的瑞典美人,其他人也都没进入状态,包括我自己也是,怎么表演也只是一个美国大使馆里的年轻小子。然而,毕竟屋子里暖融融的,听众们又都全神贯注。屋外有狼群的气味,没有人会忘记我们身在阿富汗的严冬季节,离我们所知晓的文明非常、非常地遥远。我认为,就连莫西布・汗也被我们的表演打动了,在第一幕结束的时候他问道:“赫伯特爵士,以前我错过的那些聚会也像今晚一样精彩吗?”

“就我所见过的,一直很精彩,”英国人回答道,“三周前,我们朗读了《天主教堂谋杀案》,我在里面朗诵托马斯・阿・贝克特的角色。”

“噢,我真该观赏那次表演!”莫西布嚷道,“美国大学里那帮人都很迷T.S.艾略特。他们崇拜艾略特,因为他是美国同胞中的诗人,他们尊重艾略特,因为他逃离了美国,那些人自己也想逃走,但是做不到。”

我恐怕当时入戏太深,真以为自己化身成《新共和》杂志的知识分子记者了,我说道:“你也逃离了美国,莫西布,就像艾略特一样,但与他不同的是,你时时刻刻都在后悔。”

“说得太对了!”这位好脾气的阿富汗人叫道,“我就偏偏喜欢开快车,还喜欢那股不负责任的劲头儿!在美国的时候我两样都占,而在阿富汗工作,我每天都哀叹这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他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然后又说道,“然而早早晚晚有一天,我们都得成熟起来。”

“我肯定,你的国家会成熟起来。”我镇定地回答。莫西布对自己刚才的发言感到相当满意,现在则稍微有点脸红,但是他仍然愉快地点了点头,他不是那种跟对手死犟到底的人;相反,他尊重敢于回击的人。

“还有人需要加香朗姆酒【8】吗?”大使问道,仆人把我们的杯子重新斟满,火也烧得更旺了,我们重新搭配演员,开始朗诵第二幕。这时候,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角色,而且,不管我们如何演绎自己的角色,听众们也都习惯了。如果今晚的哈里・布鲁克说话不带布鲁克林腔调而是带着夸张的英国口音——我认为两种都很糟糕——我们也乐于接受这种表演方法。当英格丽小姐叫道“哈里,求你帮个忙,去死吧!”的时候,听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呆头呆脑的、随时随处可见的那种金发美人。到第二幕结束的时候,我们在这座古老的城堡里已经营造出了一种戏剧家们可遇而不可求的气氛。演员与观众浑然一体,心心相印。我认为其中部分原因在于,那间温暖安静的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明白一点,如果他在我们的戏剧中找不到某种满足感,那么他在阿富汗就找不到可以逃避现实的地方。他要么在戏剧中宣泄情绪,要么就只有不参加我们的活动,独自落寞。所以我们大家互相依赖,异乎寻常地积极主动,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未来的十六七个月里,我们得跟这群啰唆的邻居一起寻找乐趣,别无他法。正是因为如此,喀布尔的生活——没有公路,没有电影,没有新闻,没有任何东西——才如此丰富多彩。我们在这有限的几个人身上挖掘秘密,而不是在茫茫人海中随便结识些泛泛之交,每次在同事身上发现新东西,都具有特殊的意义。比如说,我从来没想到,美艳动人的英格丽还有如此鬼灵精怪的一面。

第二幕之后的对话与第一幕之后的大不相同。不知怎地,这出戏渗入到我们的思想里,主宰了我们的心智。我们这些懦弱可怜的朗诵者无力控制自身的意志,而我们想要塑造的角色却仿佛具有了真实的生命一般。哈里・布鲁克和他那位野心勃勃的金发美人好像当真与大家在这坚固的大使馆里同处一室。

“我们国家可以用得上你们这类人。”莫西布・汗对扮演垃圾回收商的英国人说。莫西布的意思并不是说需要他这样的牛津小伙子,而是需要垃圾回收商。

“关于善良的哈里老头,这出戏描写的远远不够,”英国人赞同道,“米勒,美国能达到今天的状态,有多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哈里这类人?”

“我想应该是很大程度上,而且我认为你能发现这一点相当地聪明。你没去过美国,是不是?”

“没去过,但是朗读这部分令我想到,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把哈里当作典型的美国人。我们严厉地指责他,在戏里也是如此,但是我们忘记了他也是国家的有生力量,不管我们喜不喜欢他这个人。”

格丽琴・阿斯科维斯小姐说道:“确实,马克,你那部分读得特别的好。你学习过戏剧吗?”这句评语可是让那些小伙子们心惊肉跳。

“上学的时候我参演过《极限挑战》这部戏。”

“我们本想演这出戏来着,”赫伯特爵士插嘴说,“但是年轻人觉得过时了。你说是吗,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