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7页)

祖菲卡的族人穿村过镇时,我们这群人还有另外三个特点在村民中引起猜忌和反感:艾伦・杰斯帕,很明显她并不是科契族人;史迪格里茨医生,在这伙奇形怪状的人中间,他究竟算个什么角色;还有那个跟身着红装的游牧美少女走在一起的美国年轻人。

有那么几次,怒气冲冲的毛拉向我们冲来,往艾伦身上吐口水,一如他们在坎大哈的行为。然而她已经学会了对他们置之不理,只管躲到一边去走自己的路。她能够理解这些激进分子在一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中所感受到的道德与心理的双重压力,也不想做任何事情来激怒他们。但是每次祖菲卡看到他们冲过来,都会不厌其烦地用他的马将其拦住,然后那些身穿长袍的毛拉们就会退到泥墙围起来的房子里,诅咒我们的到来。

当村民们想要羞辱我和史迪格里茨的时候,他们被吓了一大跳:我们用普什图语破口大骂,说我们也是科契人,只是肤色较浅罢了。然后我们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有时候他们会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我们看,我们则大笑起来,随后他们也大笑起来。他们当中胆子大些的男人会跑上前来问我们是不是弗兰基,这时候我们就承认自己是德国人和美国人,然后恨意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偶尔会有某个年轻的村民想要多看看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于是会跟我们一起走上几英里的路,甚至走到我们的营地去,问上好几百个问题。这样的人会跟我们成为朋友,即使我没有把报告寄到喀布尔去,这些喜欢看新鲜的男人们也会为我们把口信传出去,从一个村民耳朵里传到另一个村民耳朵里,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直到传给大使本人。传到沙・汗耳朵里的一个流言是说:“跟科契人一起的,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弗兰基。”

在通往喀布尔的路上,我们已经到达了位于中间位置的休息处,碰到了一个特别萧条的小村子。在这里我终于有机会亲眼看到艾伦・杰斯帕对待民生问题那种由衷的关切,看到了她天性之中较为温情的一面。天色尚未黎明,我们沿着村里的主干道往前走,虎视眈眈地回敬着黑暗中一脸惊恐的村民们,这时艾伦悄声说道:“把这些疑神疑鬼的村民与我们自由自在的游牧民作一番比较,这对我的心灵有好处。”

“我同意。从这样的村子里走过去真是太过瘾了。”

“想想看!”她喊着,显出一种真正的、精神上的满足兴奋之情,“过不了几年,阿富汗人就会把这样的监狱全毁掉——”她指着那些密布着铁条的房子,“整个国家都会过上驼队生活,重新回到古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中去。”

我本该让这个话题就此打住的,但是在她那套理论中,本质上有一点自相矛盾之处,让我不能就此放过:她认为,只有把时钟拨回到过去才能够保持自由的状态。我几乎能够听到她跟纳兹鲁拉站在要修建水坝的工地上争论着:“让河流失去自由的本性是可耻的行为。”而她不愿意看到,只有将河流置于人类的控制之中并且为人类所用,阿富汗人才会体会到真正的自由——摆脱贫困之后的自由。于是我说:“恐怕你弄反了,艾伦。如果倒退回驼队的时代,那么阿富汗人永远不会感受到一丁点儿自由。只有在村庄里产生真正的自由,阿富汗才能获得新生。”

“怎么才能做到?”她不快地问道。

“道路,书籍,还有纳兹鲁拉的供电系统。”

“噢,米勒!”她热情地喊了起来,“你误解了历史和人类的本性。我们生来就是自由自在的,跟游牧民族一样。但是,我们一步一步地爬进那些可悲的小村庄里,爬上街道,最后爬进那些小小的牢笼里。我们必须毁掉这些牢笼,恢复我们的游牧本性。”

“我感到很抱歉,艾伦。你想要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我们必须走进那些村庄,在自由的基础上把它们重新建立起来。我们必须向前进步。我们不能退回过去。”

“但是在宾夕法尼亚州,我的父亲就是村庄。在阿富汗,那些坏脾气的人们就是村庄。书籍和供电系统能改变我父亲……能改变那些笨蛋吗?”

“只有书籍和电力能做到这些。”

她在道路中间停下了脚步,右手放在嘴上,思考着我的观点。这时,一座房子里亮起了灯,灯光照着她的手镯,反射在她可爱的面庞上。“米勒,”她宽宏大量地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忘了像我父亲那样的人……”

没等我听完她的反驳,从暗影里就冲出了一个九岁或者十岁的漂亮小姑娘,她比那些大孩子的胆子更大——她在黑暗中跑着,抓住了艾伦的手,用普什图语叫着:“你的手镯真漂亮。”艾伦做了一个本能的热情动作,她抓住那个孩子在空中摇晃着,并把她抱在左臂中,脱下了一只手镯送给那个孩子。

我没法忘记这个场面。在陌生的村庄里,在互相仇视的气氛中,艾伦搂着那孩子的动作具有永恒的意义:一位可爱的年轻母亲在黑暗中搂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本能地信任着她;我又想起了凯里玛说的话:艾伦知道我能生孩子,而她不能。史迪格里茨医生能证明这一点。我暗自猜测这句话是否属实。如果真是这样,生理上的不孕是不是导致她精神上荒芜的原因呢?

我的思考被孩子母亲发出的恐惧的尖叫打断了,她大声哭叫起来:“科契人偷走了我的孩子!”

这声哭喊等于是向村民们发出了信号,他们已经训练了很久,专门等着报复这些窃贼。他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冲过来,两伙人打了起来。令我震惊的是,有六七个身穿罩袍的妇女杀气腾腾地从黑暗中敏捷地蹿出来,好像复仇女神一般。她们那模糊的身影压在艾伦身上,撕扯着她的头发,揪着她的衣服,抓挠她的脸。有一个穿着灰色罩袍的瘦瘦的身影像一只雪貂一样冲了上来,一把拽过那个小女孩。看到小女孩还带着一只不洁的手镯,那个瘦瘦的身影把它从孩子手上扯了下来,扔回给艾伦。

“不许偷我们的孩子!”一个充满感情的声音恐吓着。复仇者撤退了,然而从阴影里又冲出了一个身材瘦长、留着胡子的男人,蹿进早就开始混战的人群中,嘴里发出充满仇恨的嘶嘶声。

“婊子!婊子!”他喊道,朝艾伦吐着口水,那动作像极了穿着长袍的鬼魂。

祖菲卡看见毛拉过来,早已敏捷地打马上前,插在那男人的必经之路上,把他赶到一边去。毛拉与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嘴里虚张声势地骂着;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被吓坏了的村民,他们还是一群一伙地聚在一起,兴奋地互相恭喜,庆贺他们又一次击退了科契人的拐骗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