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6页)

“用我偷吉普车分来的钱买的。这样算公平吧?丢了一辆吉普车,换来了一匹马。”

从莫西布・汗身上,我想到了纳兹鲁拉,于是我问道:“你有没有见过艾伦的丈夫纳兹鲁拉?”

“见过,他留着胡子。”

“你父亲见过他吗?”

“干吗要见他?就像我父亲在驼队旅社里告诉你的那样,我们在比斯特堡宿营三天……因为前面就是沙漠。到了第三天晚上,艾伦问祖菲卡她能不能跟着一起走。在那之前她还从没跟他说过话,所以艾伦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祖菲卡。她爱的是我们大家,是驼队,是骆驼和孩子们。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允许她睡在他的帐篷里。”

“拉查生气吗?”

“她干吗要生气?祖菲卡也允许拉查睡在他帐篷里呀。”

“艾伦和你的父亲……”我不知道用科契人的语言该怎么说,于是重新说了一遍,“她是他的女人吗?”

“当然是。”蜜拉笑道,做了一个科契族人表示性交的粗俗手势,“但是跟你我不一样。没有在星星下面这么有趣。”

“她爱你父亲吗?”我接着问道。

“每个人都爱我父亲。”她简单地回答说,“有些部落里,男人们互相残杀。我们这里没有。但是她爱他跟我爱你的方式不一样,米勒。”为了证明这点,她把我拉过去,我们两人在地上翻滚了起来,然后我们在石壁上找到了一条隐蔽的裂缝。

我们大家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既然祖菲卡对于蜜拉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蜜拉和我也不会在营地里公然同居,否则会让他感到难堪。于是我们只好在外面寻欢作乐,而蜜拉也总是按时出现在祖菲卡的帐篷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我也是一样。过上一会儿之后,她就用鹅卵石扔在黑色的帐篷上,我听到声音,就会拖出全套寝具,走到骆驼群的前面,我们就在那里一起睡到营地的人醒过来。

奇怪的是,白天我们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我对蜜拉的爱意却最为深刻。我很难解释这背后的原因;但是当我骑着白马,像祖菲卡一样在驼队旁前后跑着的时候,我会偶尔趁着蜜拉不注意时经过她身边,然后用上好几分钟的时间注视着她,看着她穿着肥大的凉鞋在路上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她的披肩垂在肩膀下,黑色的发辫在阳光中上下跳动着,这时候,我敢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无拘无束的人儿。她没有嫉妒心,想爱谁就爱谁,需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她只关心眼下的问题,她要么居住在景色壮阔的高原上,要么居住在能将人类一举一动都一览无余的沙漠边缘。然后,她会听见我的动静,于是扭回头来看着她的男人,骑在她为他弄来的高头大马之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又充满自豪,与她的目光交汇时,我便勃发出前所未有的男子气概。我仿佛在战争中勇不可当;骑着白马行走在科依巴巴山间,行走在驼队小路上,我体会到男人的刚毅之气。

就这样走了五六天之后,我发现史迪格里茨医生身上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在坎大哈和穆萨达瑞尔时,他身上由于担心啤酒和烟草的问题而散发的那种焦虑,在这里已经烟消云散,在驼队旅社里那种明显的强烈罪恶感也无影无踪了。他沿着驼队小路轻快地走着,不戴头巾也不戴土耳其软毡帽,铁灰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让阳光和风沙在上面肆意玩耍。他时不时地露出德国人特有的带着深思熟虑的快乐神情,并提议把抵达喀布尔之前那天晚上我俩之间达成的互相尊重延续下去。

有一天,他离开自己在骆驼群前面的位置,落到后面来跟我谈话。他用德国人的方式忽略蜜拉的存在,说道:“男人应该永远用这种方式行走。”

我说道:“可能是因为你现在身体更好些了……这野外的空气。”

“肯定不是因为运动量增加了,”他用医生的语气向我保证,“在慕尼黑的时候,我的生活方式非常健康,从我家到办公室的几个街区,我都是步行。”他回忆起那些美好却不复存在的战前时光,陷入了遐想之中,然后加重语气说,“我认为给我带来变化的是在驼队旅社里我对你作的那番忏悔。能够对一个犹太人讲出那些事情……”

“你觉得心灵得到了净化?”我冷冰冰地问道。

“不,米勒!别忘了,我们谈话时我并不知道你是犹太人。我所犯下的罪孽,我永远也洗不清。但是我已经学会了背负着历史生活下去……学会了将这个负担完整地接纳下来。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为什么到这次旅行你才完全解脱出来?很多年之前你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

“啊,正是如此!”他同意道,“但是以前我总是过于关注自己的感受。我能逃离德国吗?我能进入波斯吗?我会被抓住,并被判以绞刑吗?”他打了个寒战,“我那时候很可悲,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自己,想着我的香烟和啤酒。”

我问他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超越了自己欲望,他说:“和你在驼队旅社打的那一架。多年以来,西姆・列文都是萦绕在我喉咙的一个鬼魂。但是在石柱旁边和你打架,使得犹太人又变成了真实的形体……他们不再是鬼魂了。我杀死了一个男人……活生生的男人,但是我也受到了惩罚。驼队可以重新上路了。”

我粗暴地说:“我真不愿意相信是我让你摆脱了那些冤魂的纠缠。”

“确实是你解脱了我。驼队继续上路。德国继续上路。过不了几年,美国就会求着德国恢复友谊关系。真是怪异,是不是?”

“你觉得这样就能抹杀过去吗?跟犹太人打上一架?”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对于恐惧,我们只能忍耐这么久。然后恐惧感就会消失,要么是因为和犹太人打上一架,要么是因为和科契人一起走上征途,要么是因为日历牌上的年份已经是1946年,而不再是1943年。那根石柱还立在驼队旅社里,里面封存着尸体,但是在日光下游牧民族已经开始放牧了。”他带着胜利的表情看着我,面对着饱受侵蚀的山体大声喊道,“恐惧已经消失。”

接下来,他依然无视蜜拉的存在,在岩石小路上停下了脚步问道:“米勒,作为谢罪演出的最后一幕,我可以亲吻西姆・列文的手吗?”

我惊呆了,但是当我看到他多么需要这种救赎的时候,只得说道:“可以。”牲口们走过我们身边,而他跪在岩石上,亲吻了我的手。他站了起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说的没错,史迪格里茨医生。恐惧的确会消失。我不再将你看作一只堕落的畜生。你也是我们之中的一员……我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