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6页)

“我并未感到醒悟。美国人的洗脑工作做得不错。”

“我简直是对牛弹琴,”她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亲爱的上帝!我如此绝望地向你求助,而你却给我派了一个白痴。”

“别灰心,”我顺从地说,“尽你的所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再说一遍。”

“好吧,”她柔和地说,“米勒,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我们注定要挖出更大的坟墓,然后挖个再大一些的,到了最后,我们挖出来的坟墓将会大得足以毁掉全世界。”

“你说的也许没错,但是只有美国在自掘坟墓,其他人却没有,想到这点我会感到安慰。”

“米勒!”她喊起来,“你认为其他人造不出坟墓?”

“当然造不出。俄国人?中国人?他们没有这个技术。”

“米勒!”她喊道,“别傻了!我们说的是你我的灵魂。你难道看不出……”

“这句话是谁灌输给你的?史迪格里茨?”

“是的,他说……”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纳粹……要为屠杀犹太人负责?”

“是的,”她语气柔和地说,“所以我必须跟他在一起……一同度过此生。”

对她的这番胡言乱语我感到极其愤怒,我伸出手去想打她一巴掌,但是在半明半暗之间,她看见了我的动作,躲开了。“不要胡言乱语。”我怒吼着。

太阳仿佛看到了我们茫然困惑的样子,急着要给我们洒下光辉,它悄悄地移向东方的地平线,从高空中洒下了万道光芒。看到黑夜即将过去,艾伦感到十分欣喜,她把头上缀着金银线的斗篷摘了下来,任晨曦在她闪着微光的金发上翩翩起舞。她的心灵苦苦挣扎着,看着我说:“我正是在进行理性的谈话。答应我,无论我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无论这些话多么地不符合你的逻辑,请你听我讲下去,请你理解我。”

“我会这样做,纯粹是因为好奇心。”

“这么说吧,我是个在正常的家庭里长大的姑娘,去的是正常的教堂,玩伴也都是正常的朋友。男孩子们喜爱我,老师也是一样。我去上舞蹈课,开派对,在中学里功课也不错。但是有一天,我大约十五岁的时候……那是战前很多年的事情了……我发觉我的家人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的不对劲。我们只是在积攒分数……我只能这么说……为了赢得一场游戏,而这场游戏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实际上并不存在。你是否曾经有过这种想法?”

“没有过。”

“我敢肯定你没想过,”她回答道,语气里并没有不满,“然后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听到了一些人们很少在公开场合说出来的奇谈怪论。我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主要是因为我父亲把这些话看得很重。他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他的头脑太陈腐,不可能跟他抗衡。于是他似乎真是个大英雄似的。他是征兵局的主席,对着被他派到战场上去的所有年轻人发表了一通激情洋溢的演说。倘若你听到了那通演说,你也会大受感动,米勒。有些跟我同龄的男孩子对我说,你的老爸让人恨不得马上出发,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连属于他的使命也替他完成了。我有些同学可不是那么笨。”

“我的同学也有不那么笨的,”我生气地说,“我想起有一个主修哲学的同学,叫做克拉克维茨。他说,‘只有一件事情比赢得战争还要糟糕。那就是输掉战争。’他认为当你与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抗争的时候,真相说不定是没人赢得了那场战争;真相也有可能是,如果你输了那场战争,世界会变成真正的地狱。克拉克维茨。他在硫磺岛战死了。”

“我深受感动,”她说道,在晨曦中鞠了一躬,“在大学里我遇到了这帮像雇佣军似的教授们。你还能管他们叫什么?从道德的角度来说,他们的责任本来是解剖这个世界,但是有人付钱给他们,又要他们维护这个世界的整体性。我想,他们可有的忙了……求知,求生;祈求上苍,苟延残喘;苟且偷生,施舍大众。他们有一整套社会体系给他们帮忙,这帮教授。

“但是有一个教授暗示大家,说他知道这个世界需要被解剖开来,他一下子就理解了我的内心世界。他教音乐,给我的父母写信,说我厌世。天,他说得可真对。我父亲用征兵局长的方式好好地恐吓了他一番,说我在‘真实’的学校里一切正常。这让我想起了柏拉图的那篇文章,其中写道人们长久地盯着镜中世界,而把想象和现实混淆起来了。我父亲从未想过,这个糊里糊涂的音乐教授看到的正是真实的世界,而其他人看到的我身上的特点则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即使连天使加百利也吹起末日的号角,我的那些特点也无需受到审判。”

她顿了顿,给我留出反驳的时间,如果我愿意那么做的话。但是,我被她这番长篇大论的说法弄糊涂了——与蜜拉在一起,轻轻松松地过着驼队的行商生活,相比之下,让那些困扰伦敦和东京的事情见鬼去吧——我才不愿意参加这场争论。我要求她作出解释,我也得到了她的解释,无论我是否能够理解得了。她继续说下去:“战争最残酷的时刻到来了,我预言过的那种景象得到了应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嫁给纳兹鲁拉。首先,那些日子里我没弄明白其实他跟我父亲如出一辙。亲爱的纳兹鲁拉!他还要给阿富汗铺上道路!我想,我来到这里,因为阿富汗是离美国的价值观最遥远的地方。”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加上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纳兹鲁拉已经有了一个妻子,这让我更容易作出决定。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我已经糊涂了。”我承认。

“我的意思是,我父亲把所有正常的事物都说成是乱来,而我想要彻底挑战他那套狭隘可怜的是非观。我做过的最乱来的事情是什么?和一个带着头巾,而且已经有一个妻子的阿富汗人跑了。”她笑了一下,随即补充道,“你知道我对纳兹鲁拉的幻想最初是怎么破灭的吗?就是那条头巾。他在费城戴着它招摇过市。而在喀布尔,他却从来想不起来要戴头巾。”

“我还是不明白。”我回答道。

“很多美国的年轻人能明白这种感觉,”她向我保证道,“他们开始抛弃任何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构成的社会。”

“那样的话,愿上帝保佑美国。”我尖刻地说。

“正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才能拯救美国,”她回答道,“他们能理解社会正在发生何种变化,也有能力作出改变。”

我仔细思量着这个思维骗局,心想:她有思考的热情,她的思想也都是出于至诚,这一点我得尊重,但是我当然不信这套说辞——这时候,太阳已经冲上了地平线,在巴米扬大裂谷中将万物生长所必需的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了一道道由白色石灰石构成的悬崖,给北方的国境线镶上了一道金边。这些石灰石高高地挂在裂谷上,遭受了严重的侵蚀,阳光在上面投下阴影,形成了造型各异的迷人形态。绿色的杨树长得枝繁叶茂,到了悬崖边上则戛然而止,成了向外伸出的浮雕。过了一会儿,阳光更加强烈了,艾伦喊道:“米勒!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