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流星

夜色朦胧,河水亦朦胧。

似有雾气腾起,笼罩在淮河之上,船行水上,如梦如幻。

可慕容晚晴目光敏锐,已看清了那船夫的面容。那船夫带着个蓑笠,遮裆住脸上的大半面容,可脸上那道狰狞如蚯蚓蠕动的伤疤却清晰可见。

慕容晚晴见到那面容,惊诧十分——心惊三分,诧异七分。

她不久前见过这船夫——那船夫正是当初载他们过淮水的那个船夫,这船夫曾送孙思邈一把碧绿的短剑。

剑名“凶年”!

那船夫不语,只是回到桨旁,轻轻地摇动。

船本顺水,再加那船夫运桨击水,轻快如鱼般地向下游的方向行去。慕容晚晴问的话,船夫似乎没有听到,也似乎听到了,但不想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

他本来就是个行船淮水的船家,碰到慕容晚晴和孙思邈有何稀奇?

慕容晚晴盯着那船夫的背影,心中的疑惑如河面的雾气蒸腾,忍不住又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可她最困惑的是,这种时候,这船夫在河上做什么?难道早知道他们会落在水中?

可就算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会跳进河水的!

上前一步,慕容晚晴忍不住手握剑柄,执意想要问个清楚。

她虽感觉那船夫并无敌意,在船夫赠剑给孙思邈时,便分析此人认识孙思邈,赠剑是报答孙思邈的恩情。

可此时此刻,雾气朦胧,给那船夫凭添许多诡异和谜团,让慕容晚晴心中很是不安。更何况,她一直怀疑,这船夫本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一个人。

许久,雾气似淡,那船夫的背影却更朦胧。

“救人……难道有错吗?”那船夫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似许多年未曾说话,很不习惯。

慕容晚晴一怔,一时间心绪起伏,只感觉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中不知包含多少沧桑寂寞、感触思绪。

她呆呆地立在船头许久,松开了剑柄道:“救人没错,但也要看有些人值不值得救了。”

她是有感而发,想起孙思邈救人反遭暗算一事,心中难免忿然。

船夫再没了言语,似乎方才那句话也不是他说的一样。

慕容晚晴等了许久,终于苦涩一笑,回转孙思邈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直觉中,这船夫不会害孙思邈,更何况,他们眼下离李八百等人只有越来越远。

越远岂不越安全?

既然这样,她何必执著去问船夫为何救他们?救人的人,应该不会有错的。

坐在船上,终于向孙思邈望去,慕容晚晴心中微颤,她看到的是一张平静甚至有些纯真的脸。

没有往事如烟的沧桑,没有遭人暗算的愤怒,没有中毒深刻的痛楚……

有的只是平和、宁静,其中还带分执著的淡然——他执著的究竟是什么?

这多少有些出乎慕容晚晴的意料,她呆呆地望着那张脸,亦是从未那么仔细地去看孙思逸的脸。

那一刻,她只在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问题她曾反复问过向己,但从未有过答案——或者说,她抗拒那个已知的答案。

她离孙思邈前所未有的近,但不知为何,却感觉彼此间天水相隔那么地遥远。

一念及此,她感觉河面流风满是寒意,心中突然有股凄凉之意。

就见孙思邈眼睫似乎动了,慕容晚晴忙移开了目光,心中剧烈地跳动,同时也在诧异自己的心跳为何这么猛烈。她怕孙思邈见到她的关切,还是怕孙思邈见到别的?

良久不闻孙思邈的动静,扭头冉望,才见他仍旧是昏睡不醒。

方才不过是风动……或者是心动?

慕容晚晴舒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失望。

她抱膝船头,望着天上星辰点点,想到月余前自己去救他,和现在出手救他的用意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会不同?难道是因为一路跟随他的缘故?不可能的!我救他,只是为了继续跟着他!可真的只是为了跟着他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苦涩地摇摇头,突然眼前一亮,慕容晚晴只见到遥远的天边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空中划过。

她心念才动,那流星就消逝不见了。

自古以来一直都有个传说,天上有流星划过时,若能在流星未消失前许出心中愿望,事无不成。

她见到流星消逝,心中有分懊丧,只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许愿——许一个许多年来就盘桓在她心头的愿望。

每次都是如此,未等开口,机会就消逝了。她心中懊恼,想到,只要再有一颗流星,我一定能够说出……

天边光华一闪,竟又有流星出现。

梦幻的淮河,本近梦幻的江南,梦幻的江尚,又见梦幻的心愿。

她心中一惊,那愿望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硬生生地压住,不知何时,她竟感觉那愿望非但不能许,甚至想想都觉得心悸,扭头向孙思邈望去。

孙思邈也在看着她……

这次无风吹拂,孙思邈不知何时已然醒来。

慕容晚晴心中一跳,想要移开目光,却又觉得太着痕迹,故作平淡道:“你……怎么样了?桑洞真下的什么毒?”

“离魂刺。”孙思邈嘴唇有些苍白,目光掠过慕容晚晴,看到那行船的船夫。事情变化突然,他神色却带分了然,竟没多说什么,只是盘膝坐起。

那船夫救孙思邈的时候不热切,知孙思邈醒来亦淡然,更没有说上一句。

他们俩人之间似乎有种默契——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那船夫只是寂寞地划着船,划向寂寞的天水之间。

每个人活着都有个目的,那船夫的目的似乎只剩下划船。

“离魂刺很厉害吗?”慕容晚晴觉得应该表现下关心,可又不想把关心的意思表现的那么明显,转瞬就道,“你医术厉害,多半能够自救吧。”

孙思邈缓缓道:“离魂刺本源自茅山宗招魂一术,听闻,中者三日内三魂七魄就会离体,变成白痴。”

慕容晚晴心头一震,河水的微茫在眼眸中闪动,看着孙思邈道:“我看不出你有变白痴的潜质。”

孙思邈微微一笑,似牵动了伤口,眉头跳动了下。

“你比桑洞真看得远。”

他似自嘲,似玩笑,提及桑洞真的时候,脸上只有惆怅,并没有被暗算后的愤怒。他不为别人的过错而愤怒,只为世人的挣扎而惆怅。

慕容晚晴说的不错,离魂刺虽毒辣,但他在贴树之际,已潜运内力,将大部分毒素顺血逼出来。

他现在伤得重,毒中得并不深,离魂刺的毒性并不让他太过担心。他入水的时候,立即运用道术中“水逝”一法,顺水而走,让天地间的力量帮他疗伤。

天之道,本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循天道,若善用水,就不必如慕容晚晴在河中那般挣扎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