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22页)

“是的。我叫艾伦。”

“你丈夫呢?”

“死了。”

汤姆很奇怪。“你一个人走路?”他不相信地说。这森林对他这样的汉子都很危险;一个孤身女人几乎难以活命。

“我们不是过路人,”艾伦说,“我们就住在这林子里。”

汤姆大为震惊。“你是说你是——”他闭上了嘴,不想得罪她。

“是强盗,”她说,“不错。你以为所有的强盗都像偷你们猪的那个豁嘴法拉蒙吗?”

“是的,”汤姆说,他原想说的是我从来没想到强盗居然是个美妇人。他禁不住好奇地问:“你犯过什么罪?”

“我诅咒过一个教士,”她说着,移开了目光。

汤姆觉得这听起来算不上什么罪名,不过也许那教士特别有权势或者特别敏感;也许艾伦根本不想道出实情。

他看着玛莎。她一会儿就睁开了眼。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有点害怕。埃格妮丝跪在她身旁。“别害怕,”她说,“什么事也没有。”

玛莎坐起来,呕吐了一阵。埃格妮丝搂着她,等着那阵痉挛过去。汤姆心服了:艾伦的预言还真灵验。她还说过玛莎一会儿就好了;大概也会兑现的。他全身一阵松快,对自己这么动情感到奇怪。要是我的小女儿没有了,我可受不了,他想;他还得把泪水憋回去。他注意到艾伦同情的神色,他又一次感到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他拽断一根橡树的嫩枝,捋下上面的叶子,用来擦玛莎的脸。她的脸色依旧很苍白。

“她需要休息,”艾伦说,“让她躺一会儿,躺够一个男子走上三英里的时间。”

汤姆瞥了一眼太阳。离天黑还早呢。他安顿下来等着。埃格妮丝搂着玛莎轻轻地摇着。那小男孩杰克这时把注意力转向了玛莎,还是用那种痴呆的目光盯着她看。汤姆想多了解艾伦。他想不出怎么样才能说服她讲自己的故事。他不想让她走开。“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含糊其辞地问她。

她又盯着他眼睛看了,后来她就讲开了。

她告诉他们:她父亲原是一名骑士,一个身材高大、勇武有力又喜欢动粗的人,他想要几个儿子,可以陪他骑马、打猎和摔跤,跟他一块喝酒,狂饮到深夜。因此嘛,他有了艾伦就特别不高兴,后来他妻子死了;他又另娶了一个,可是他这第二个妻子不能生育。他开始看不起艾伦的继母,最后终于把她打发走了。按理他是个粗暴的人,但在艾伦眼里他从来不是那样,她崇敬他,跟他一起嘲笑他的第二个妻子。艾伦的继母走了以后,她在一个几乎全是男性的家庭中慢慢长大。她把头发剪短,随身带着匕首,学会了不跟小猫一起玩,不照顾瞎眼的老狗,到她像玛莎这般大的时候,她就会往地上吐痰,吃苹果核和用劲踹马肚子,让马屏住气,任她把肚带再勒紧一道。她知道,所有不属于她父亲一伙的男人都叫吃奶的公鸡,而所有不跟着他们走的女人都叫挨猪操的,虽说她当时并不清楚——也不大在乎——这些污辱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这秋日的午后,听着她的声音在和煦的空气中娓娓而谈,汤姆闭上眼睛,想象着她还是脏脸蛋、平胸脯的小丫头,跟她爸爸那帮粗豪汉子坐在长桌的周围,喝着淡啤酒,打着饱嗝,唱着关于烧杀掠夺、强奸妇女,以及战马、城堡和处女的歌谣,直到她困得抬不起留着短发的头,趴到粗糙的桌面上睡着。

要是她始终是一个平胸脯的小丫头,她大概会过着幸福的生活的。可是到了男人们另眼看待她的时候了。当她说出“给我滚得远远的,要不我就割下你们的蛋子喂猪吃”的时候,他们不再放声大笑了。当她脱下羊毛上衣,只穿着长亚麻布内衣躺下睡觉的时候,有些男人要盯着她看了。当他们在树林里撒尿的时候,他们要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这在以前可没有过。

一天,她看到她父亲和教区教士在密谈——这是很少有的事——他还不断地望着她,似乎她正是谈话的内容。第二天早上她父亲对她说:“跟亨利和埃弗拉德走吧,照他们的话去做。”接着他就吻了她的额头。她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上了年纪心肠变软了?她跨上她那匹灰色的骏马——她不肯骑适合女人骑的驯马,也不肯骑小孩子的小马——就跟着两名武装士兵出发了。

他们把她带到一个女修道院,把她留在了那里。

那两个人走了以后,整个修道院就听她一个劲狂叫乱骂。她捅了女院长一刀,就一路走回她父亲的住所。他把她捆住手脚,缚在驴背上又送了回去。她们把她关在惩戒室里,直到女院长的伤口愈合。关她的小屋又冷又潮,像夜里一样漆黑,里边有水可喝,但没有东西可吃。她给放出来后,又走回了家。她父亲又把她送了回去,这次她先挨了一顿鞭子,然后才被关进惩戒室。

不用说他们最后总算制服了她,她穿上了见习修女的衣服,循规蹈矩,学会了祈祷,尽管她从心底里痛恨那些修女,蔑视圣徒,而且对别人教给她的那一套有关上帝的事一点也不信。但她学会了读书写字,掌握了音乐、数学和绘画,她本来在父亲家讲法语和英语,如今又加上了拉丁语。

说到底,女修道院中的生活并不算坏。那是单一性别的天地,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礼法,那倒是她完全习惯的。所有的修女都要做一些体力工作,艾伦很快就被指定去喂马,不久,她就成了马厩的负责人。

俭朴从没让她忧心。服从可来之不易,但她毕竟还是学会了。第三条规矩是贞洁,从来没让她觉得有什么麻烦,虽说她不时为了激怒女院长,说她要引着另一个见习修女见识一下欢乐——

埃格妮丝这时打断了艾伦的故事,她领着玛莎去找一条小溪洗洗她的脸和上衣。她还带着阿尔弗雷德以防不测,虽然她说她不会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杰克站起来要跟着去,但埃格妮丝坚决要他留下来,他似乎听懂了,因为他重新坐了下来。汤姆明白,埃格妮丝成功地引开了她的孩子,让他们没法听见这种不雅的故事,只留下汤姆作陪。

艾伦接着说,一天,女院长的驯马瘸了,当时她已从女修道院外出多日。王桥修道院正好在附近,于是女院长就从他们那儿借了一匹马。她回来之后,吩咐艾伦把借来的马还回去,同时把那匹瘸走马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