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永:未竣工的考古学重镇(第2/5页)

1931年秋天,梁思永转战山东历城县龙山镇城子崖的发掘工地。此处遗址,是考古学家吴金鼎1928年途经城子崖意外发现的。他在断崖横面上找到一些陶片,并在随后的实地勘察中,发现了更多黑亮的陶片与石器、骨器。城子崖遗址的上层为东周时代遗址,下层是首次发现以磨光黑陶为显著特征的新石器时代遗存,最初称为“黑陶文化”,后来经梁思永提出,命名为“龙山文化”。梁思永此次发掘有着较为明确的目的:“第一是想在彩陶区域以外做试验;第二想看看中国古代文化之海滨性;第三是想探探比殷墟——有绝对年代知识的遗址更早的东方文化。”(《城子崖序》)1939年,梁思永在“第六次太平洋学术会议”上提出的论文中,全面总结了龙山文化。直至今日,对龙山文化类型的进一步划分,仍导源于梁思永当时的创见。一本命名为《城子崖》的大型田野报告,1941年以梁思永、董作宾的共同署名在四川李庄石印出版。

1932年,梁思永在安阳后冈工地野外发掘时突发疾病。开始只当是普通的感冒,因田野发掘紧张,生活艰苦,他在工地上来回奔波,不能稍离,病情未及时控制,高烧几日,遂转成烈性肋膜炎。等转到北平协和医院住院治疗时,梁思永的胸肋部开始大量化脓积水,医生从他的胸腔内连续抽出了四瓶黏液。经加量用药和多方救治,方稳住病情。当时,妻子李福曼已怀有身孕,仍在梁思永的病床前日夜守护。直到年底梁思永才渐渐好转,但病灶却从此蛰伏在那个寒冷的早春。

梁思永(左)与梁思成在考古工地。

1935年,夏鼐曾跟随梁思永参与殷墟侯家庄西北冈的发掘,他回忆说:

梁先生那时刚过三十岁,肋膜炎病愈后并不很久。瘦长的身材,苍白的脸色,显然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是在工地上,他像是生龙活虎一般地工作着。他的那种忘我的工作精神使他完全忘记了身体的脆弱。白天里,他骑着自行车在各工地到处奔跑巡视。对于各工地在发掘中所显露的新现象和产生的新问题,他随时都加以注意,加以解决。他有时下坑亲自动手,有时详细指点助理员去做。那次的工作地范围广达数万平方米,分成五六个区域,但是几乎随时到处都有梁先生在那儿。四百多个工人和十几个助理员,在他的领导之下,井然有序地工作着,像一部灵活的机器一般。晚间在油灯下,他有时和工作队助理员谈谈当天发掘中的新发现,有时查阅各人的田野记录簿,有时看着助理员们剔花骨等整理当日出土品,有时和他们讨论新问题——因之时常深宵还未入睡。2

梁思永主持后冈工地,经过连续几次发掘,出土了与城子崖遗址下层文化相同的黑陶期遗物,发现了小屯(商代)、龙山、仰韶三种文化遗存上下依次堆积的“三叠层”。他观察到,后冈遗址的分布中心每次都略向东北方向移动,这大概与洹水的活动有关,因为洹水所冲积形成的三角沙洲是向东北推进的。也许,古人就是利用洹水向后冈退让的优势,完成了三种文化的依次演进。他进而推测:第一次彩陶文化的人们在西南角留下一个小土堆;第二次黑陶文化的人们在小土堆的东北方向建成一个较大的村庄,这个村庄废弃之后,后冈大致形成;第三次白陶文化的人们在黑陶的废墟上继续堆积,最后形成了现在的后冈。可见,殷墟文化与龙山文化之间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但二者之间也显然存在缺环;龙山文化与仰韶文化之间曾发生过密切关系。尹达后来评价道:“在河南北部这三种文化的时代序列是基本上肯定了。这好象是一把钥匙,有了它,才能打开中国考古学中这样的关键问题。这是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中一个极重要的转折点。这功绩应当归之于思永先生。”夏鼐曾写道,“自(梁思永)加入殷墟发掘后,对于组织上和方法上都有重要改进,提高了我国田野考古的科学水平。在野外工作中,能注意新现象,发现新问题。主持大规模发掘时,能照顾到全局,同时又不漏细节。”3

1935年,梁思永(右)在西北冈大墓接待前来参观的伯希和(法国)和傅斯年(左)。

战争爆发后,傅斯年代理中研院总干事,李济受教育部委托,调查故宫文物迁运情况。梁思永以史语所临时负责人的身份,组织全所同人携带物资自南京转长沙,再经桂林、越南海防迁往昆明。一路上,最犯愁的是历次考古发掘的物品。史语所档案中,有梁思永致湖南教育厅朱经农厅长的电文,“存件劳神安置,公私极感”;朱经农的回电却有些不客气,“存件无法起运,分别砌入地下室夹墙内。保管员穷极,汇生活费。”梁思永领着史语所同人,带着妻女,颠沛流离。每次转移,梁思永带领大家一齐动手,把二十多万册书籍和文物装成六百多个大箱,然后经由卡车、火车、木船、轮船,一站一站地押运到目的地。到达昆明后,青年研究人员劳榦、陈述写信向在重庆的傅斯年所长报告:“学生等三月十二日到滇,……此次千里长途运公家要物来此,李启生、高晓梅诸君费力甚大,梁(思永)先生尤卖力气……”但旅途劳顿并未换来长久的清静。1940年10月底,为摆脱敌机轰炸,史语所迁到四川南溪县的李庄。

梁思永一家,租赁李庄镇羊街八号罗南陔家暂居。史语所在板栗坳山上,罗南陔家在江边。梁思永遂周一一早上山,周六晚上下山。山上住六天,家里住一天,那情景颇像他创立的田野工作站制度。2003年,我从当年的房东罗南陔的儿子罗萼芬老人处,了解了当年的情景:

我父亲在当地很有影响,人称“小孟尝”。听说梁思永身体不好,父亲诚恳相邀:“愚下已经叫儿子儿媳迁到乡间石板田住下了,现将自家住房腾出一半,打扫就绪,特请先生与夫人前去查看,可否满意?”梁思永遂住进我家。隔壁住的是中博院主任李济的一家,他父亲是词人李郢客老先生。我家室号“植兰书屋”,院子的天井里有口大青石缸,缸子周围置放有二三百盆兰花,清幽清幽的,空气好,正适合梁思永养病。

梁思永一家在李庄羊街8号院内。

我父亲留了一间屋自己住。好管理兰花。我和父亲、继母住在一起,其余腾给了梁思永。书房里两边是窗,一边是张老式书桌,可作办公,一边是张老式梳妆台可供梁师母梳洗化妆用。中间一张老式大床,一壁一个空着的大书架,可放上千册的书。一边是一个旧式的食品柜和大衣橱。梁思永一家很满意这个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