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2001年的夏天,我的一位朋友被任命为一所学校的历史系主任。在9月新学期开始之前,他做出的一系列决定中有一项令我印象深刻。在我的记忆中,这所学校的学生在毕业学年到来之前都被要求提交一篇研究希特勒的专题论文。而此时,在我朋友的提议之下,学校开始进行一些改革。他向同事们建议,应当把希特勒换成一个完全不同的研究题目:十字军。这一激进的提议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他的同事们希望他解释,研究这样一个年代久远且与今天人们所关心的问题不甚相关的题目究竟有何意义。我的朋友回答道,历史系学生应该从研究一个与20世纪的各个独裁者不怎么相关的题目中获益,因为义愤填膺的情绪只能让人激动。其他的教师认为极权主义是一个鲜活的选题,而十字军则绝对不是。伊斯兰世界与基督教世界之间的仇恨,东方与西方的仇恨,这些与当下世界有什么联系呢?

仅仅过了几个星期,问题就有了答案,2001年9月11日,19个劫机者心怀某种源自中世纪的怨气,将自己和数以千计的无辜者化为灰烬。至少在奥萨马·本·拉登的眼中,十字军从来没有结束过。“你们不能无视这样一个事实,”早在1996年他就警告伊斯兰世界,“伊斯兰人民一直遭受被侵略的痛苦,这都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与十字军同盟强加给我们的不公与无道。”1本·拉登善于利用现代世界的航空业和大众传媒进行威胁活动,但他一直以中世纪的视角诠释当下的潮流。在他的宣言中,过去和现在的时代仿佛融合在一起:用令人胆寒的罪行来恐吓美国或以色列的做法,混同于重新建立西班牙的伊斯兰教统治或中世纪的哈里发国家的要求。因此不难理解,当小布什总统的顾问们要求他不要再次使用引人憎恨的字眼时,他还是冷不防地在阐述战争政策时轻率地将恐怖主义描述为“十字军”。

当然,美国总统可能比本·拉登等人更不了解中世纪历史的种种细微之处,这并不令人惊讶。但是“9·11”事件之后的几个星期中,很多人都和小布什总统一样绞尽脑汁想要回答一个同样的问题:“他们为什么恨我们?”各个报纸的版面上充满了学者们对伊斯兰世界仇恨西方做出的种种解释,有人追溯美国数十年来朝令夕改的对外政策,有人考察欧洲殖民列强瓜分中东的历史,也有人追寻着本·拉登的分析回到了十字军这个起点。极具讽刺意味的一种观点认为,这样一个发生在21世纪的首例重大危机可能产生于某种让人疑惑不解的古代仇恨。另外一种观点认为全球化可能导致历史的终结,反过来,它似乎还将某些令人生厌的幽灵从远古先人的坟墓中唤醒。数十年以来,西方世界一直借助被描绘为对立面的共产主义——东方世界来自我定义;现如今,又回到俄国革命之前的陈旧习惯,将东方描绘成伊斯兰教的天下。伊拉克战争,反移民势力(尤其是反对伊斯兰教势力)蔓延欧洲,以及关于是否允许土耳其加入欧盟的讨论,这所有的一切与“9·11”事件结合在一起,酝酿了一种令人不快的意识:在基督教控制的西方和伊斯兰教控制的东方之间存在着一条善恶的鸿沟。

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和哈佛的学者们经常讨论一个话题,这个话题至今仍然充满争论:在新的世纪中,不同文明之间注定发生冲突。然而,至少现在欧洲与伊斯兰世界正在被迫检讨不同文明之间得以有所区别的基础所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爱德华·吉本(EdwardGibbon)认为:“东西有别的武断看法在全球范围中都根深蒂固。”2事实也正是如此,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这种看法是历史上最容易长久存在的假设。这种假设远比十字军的历史更早,甚至早于伊斯兰教或基督教的历史,其久远的谱系几乎可以向前追溯2500年。历史的诞生就是伴随着这样一个问题而来的:“你们为何恨我们?”因为早在公元前5世纪东西方发生冲突时,世界上第一位历史学家正是带着这个问题开始了他创作一生的著作主题。

他的名字叫作希罗多德(Herodotus)。身为一名希腊人,他诞生于今天土耳其境内的旅游胜地博德鲁姆(Bodrum),当时那里被称为哈利卡纳苏斯(Halicarnassus),发展于亚洲最为边缘的地带。他非常想知道东方和西方的人们为何难以和平相处。表面看来,道理非常简单。据希罗多德记载,亚洲人将欧洲视为不可理解的异族,“因此他们坚信希腊人始终会与自己作对”3。但是这种嫌隙最初产生的原因何在,对希罗多德来讲仍然是个谜。也许这可以怪罪到当初绑架索赎一两个公主的希腊海盗头上,或者怪罪到焚毁特洛伊城的战火。“至少这是亚洲许多民族不断争论的话题——但是谁又能肯定地说自己是正确的呢?”4正如希罗多德所了解的那样,世界如此之大,对一个人来说是真理的事情,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是谎言。因此,即使东西方冲突的起源似乎已经迷失在神话之中,但它的影响却没有消减。这些观点直到最近还被不幸地加以证明。差异滋生疑虑,疑虑导致战争。

的确,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薛西斯(Xerxes)入侵希腊的战争是史无前例的,这场战争正好发生在希罗多德开始写作之前30年。这种军事冒险是波斯人长久以来的一种特殊习惯。几十年以来的胜利——迅速而壮阔的胜利——成为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其战无不胜的神话反映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征服范围和速度。从前,他们只是生活在今伊朗南部边区的平原和山地上的无名部落;而后来,仅仅在一代人的时间里,这个部落横扫整个中东地区,灭旧国,臣大邑,建立起一个东邻印度、西抵爱琴海岸的庞大帝国。经过这一系列的征服活动,薛西斯成了当时世界上权势最为强大的统治者。对他而言,能够动用的资源似乎无穷无尽,以至于令人感到麻木。直到1944年夏天盟军在欧洲登陆那天为止,欧洲都未曾经历过能够与这次入侵相匹敌的战事。

与这种空前的毁灭相比,希腊则显得小国寡民且众邦林立。希腊这个称谓仅仅是一种地理概念的表述:它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由一系列争论不休且常常盲目自大的城邦拼凑起来的。的确,希腊人认为他们是由语言、宗教和习俗结合起来的一个民族;但是看起来这些不同城邦之间最大的共同习俗就是热衷于彼此攻伐。波斯人在崛起的早期过程中看到,征服那些生活在今土耳其西部地区的希腊人——包括希罗多德的故乡——将这些地区纳入帝国领土易如反掌。甚至连希腊本土的两个主要势力:民主雏形的雅典和严苛的军事国家斯巴达,两者都看似装备低劣,难以有效作战。波斯国王下定决心要一劳永逸地使这些生活在他的庞大帝国西部边陲的蛮夷小族接受安抚,这一切的结局貌似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