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帝国时期的德国人和犹太人(第3/15页)

然而,如此规模的家长式管理创造了民众服从和依赖的环境,同时培养了一种错觉:没有什么伟大的东西能在没有国家干预下完成,并且除了国家之外,个人是微不足道的。这就是奥斯瓦尔德· 斯宾格勒后来所指的普鲁士的本能,它促进好的市民去为公共利益而非个人或自私的利益工作。在这个意义上,普鲁士人的目标旨在推进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这是以一种奇怪方式显现的国家社会主义的征兆。每个公民都被希望对国家毫无疑问地服从和忠诚,国家以慷慨的社会福利对这种全面的奉献给予奖励,比如养老金、失业保险、残疾保护、医疗保险。社会的希望是,所有的德国人都将自己定位于服从命令的德国人,服务于国家的需要;反过来,根据表现、才能、对国家的忠诚,由国家对所有的德国人作出判断。

然而,这些信念依然是愿望性的想法,因为实际上占据统治地位的保守主义精英不愿意包容大多数人,让他们更多地分享消耗性的资源,并且,家长式管理不能掩盖第二帝国分配正义上的巨大差异。因此,阶级的冲突大量存在。正如弗里茨· 斯特恩恰当指出的,帝国的精英没有建立与不断增长的工人阶级联系的桥梁,而是在扩建壕沟。另外,帝国的领导阶层越来越多地用敌意的词汇,依靠对所有类别的德国人都熟知的心态表达它的不安全感。这种心态把世界分为朋友或者仇敌。政治上笨拙且在许多方面如小丑的皇帝威廉二世(1888—1918)的即位,象征着新的德国的虚弱。年轻而造作、不成熟也没有安全感的皇帝,明显是德国的写照,因为他体现了一个没有发现自己稳定身份的国家,它试图通过令人恼怒的姿态和武断的自我肯定来掩盖它的虚弱。

德国的知识分子精英是文化和教育的卫士,反映了体现在新的帝国制度中的紧张和异常。俾斯麦用“铁与血”铸造了新的德国。在这样做的时候,他是向知识分子发动了明显的甚至是嘲弄性的挑战。一个诗人和哲学家的国度是如何回应一个新的、军事化的德国的呢?知识分子远没有向权力言说真理,而是很快向它投降。令人惊讶的是,大多数俾斯麦执政之前的自由主义批评家向他的成功投降。在普鲁士军队凯旋之后,他们扮演了令人吃惊的完全变脸,放弃了他们的和平民主理想,把它作为非现实的白日梦。精神王国的幻象与歌德和浪漫主义的诗人紧密相联,许多有教养的犹太人不无反讽地依然把它当作“真正的”的德国。这个幻象很快让位给军事大国新的幻象。正如一个帝国行政官员所认为的那样,在其中,军国主义是平民的心灵状态。

俾斯麦的马基雅维里主义的成功,给许多德国的知识分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成功也似乎得到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以及在主要的学术圈子里对斗争、竞争、力量普遍尊崇的支持。这些德国知识分子开始坚信,生活的本质存在于权力当中。甚至弗里德里希· 尼采也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他所称的“权力意志”,这个词汇后来被纳粹大张旗鼓地宣扬。可是,他过去曾经警告过德国人:没有精神深度伴随的权力政治,只会使德国人愚蠢和野蛮。他现在还认为:“权力意志在哪里匮乏,哪里就会堕落。”作为一种解毒剂,他敦促德国人去重新发现他们的生命之根,通过英雄的“自我征服”去超越颓废的资产阶级的物质主义,提高“对退化毫无怜悯之心”的超人所组成的高贵阶层的统治地位。尼采高度暗示性的、格言性的哲学,使它得到了大量粗糙的误解,权力意志和超人的概念能够——结果也总是——与斗争和适者生存的粗糙的达尔文主义观点,与新浪漫主义对权力神话、富有领袖魅力的英雄角色、辉煌征服的幻象等信仰融合为一体。

换句话说,尼采对权力的精神化,只是在种类上与其他一些较少含蓄、更具攻击性的话语存在差异。在具有种族倾向的民族主义者的话语中,权力意志很快就从尼采对“精神超越”的信仰掺杂为野蛮的统治和放纵的侵略。对神话的信仰,是将民众和他们共同的过去联结起来,这一信仰能够轻而易举地变成集体的妄想和革命的冲动。在粗糙的达尔文生物学和“种族卫生学”的影响下,哺育更高类型的人,而不再保证教育出“拥有耶稣之心的恺撒”的想法,导致了国家资助的人类种马场的计划,导致了通过绝育或种族灭绝清除不适应生存的人。无论高级还是低级的知识分子,都沉迷于他们对权力的颂扬之中,视它为现实的最高来源和认可,而非某一特殊目标的实用工具。同样,用黑格尔的话来说,他们视国家为绝对意志在尘世的显现,而非习惯性的一套人类制度。从这一点出发,创造名言“犹太人是我们的不幸”的历史学家海因里希· 特赖奇克反复坚称:每一个德国公民必须将自己虔诚地奉献给国家。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德国知识分子社会相当大的范围内,我们能够发现一个强烈的反民主的偏见,以及对政治专制主义的偏好。这些态度与克制和妥协是水火不容的。在第二帝国,这些反民主的偏见渗透到不断扩大的德国教育体系当中。从表面上看,德国拥有世界上最令人敬佩的教育体系,与其他国家相比,给更多的年轻人提供了免费的综合教育。从纯粹的技术角度来看,它是一个良好的体系,它教育年轻人读写和计算,使这些技能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构成优秀的职业工作或学术工作的基础。但是,德国教育的体制是在严厉的集权主义,以及精英主义信仰和实践的背景下架构的。教育体系蓄意地生产认真负责的、训练有素的、服从听话的国家仆人。它绝不鼓励年轻人的主动性、创造性或者不顺从。在一个民主体制中,教育在观念上鼓励自我发现的艺术,而在精英主义的德国,它要求出于服务国家的目的,掌握官方认同的知识。

一些德国的保守主义分子尽管对德国的年轻人能读能写,能够成为不断增长的工业世界的优秀工人感到骄傲,但是也在思考他们是否可以不转向极端主义或其他途径而稀释了高雅文化的品质。对“粗俗”大众的恐惧,在19世纪后期是一个十分普遍的话题,在诸如保守派作家保罗· 德· 拉加德和尤里乌斯· 朗本的作品中十分突出。然而,这种恐惧被极度地夸大了,因为德国的学校体系依然控制在国家的行政机构手中,它们具有明确的保守主义和集权主义的倾向。这一倾向强调严格的纪律、完美的秩序,以及对权威的服从。这在精英的中学、文科中学,以及占人口比例很小、学生主要来自富裕的中层和中上层阶级的大学尤为真实。不言而喻,这不是民主体制中的教育,而是职业仕途的教育和德国人所称的“教化”(Bildung),其官方宣传的意思是丰满的通才教育。但是,它实际上意味着获得有教养的、经常是傲慢的古典学问的表皮,一个人为了显示自己社会的优越性对其进行展示。文科中学松散而错误地模仿了希腊和罗马的模式。它们既没有教授具有真正深度的古典遗产的价值观,相反却强调语法的结构而没有向作品本身注入快乐;也没有造就身心丰满的公民。这些学校生产的东西经常是书呆子式的、精英主义的狭隘思想。这些人是优秀的技术员、公务员、多产的教授,但很少是在社会或政治上投入的公民。这些学校造就的学生后来被称为——他们也骄傲地自称——“不关心政治的德国人”。他们是消极的追随者,或者顺从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