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魏玛时期的德国人和犹太人(第3/20页)

尽管文化的保守主义假装被新的性自由所震惊,表达了毫无节制的谴责,但是戏剧舞台,甚或“堕落的产业”,并非如它看起来那样有害和无所不在。正如瓦尔特· 拉克尔提醒我们的,大量传统的虔诚和自我约束依然在发挥着作用,甚至在罪恶深重的柏林。在那里,著名的“提勒歌舞女郎”也要和一位监护人一道出行,并且必须在每晚祈祷。但是,在许多保守的德国人看来,世界已经混乱不堪,他们相信肆虐邪恶的罪恶之都(《圣经》中所多玛城和蛾摩拉城)是两性放纵的共和国或“犹太人”政策的结果。

一些历史学家所说的第一次“现代的”文化,事实上是保守性传统和创造性实验奇异的混合物。在20世纪20年代,德国的知识分子——包括许多犹太人——构成了现代性的先锋,并且将我们依然在不同领域运用的意识方式联结起来。这些领域包括心理学、哲学、社会学、美术、自然科学。先锋派运动急剧扩散:心理分析、知识社会学、表现主义、无调性音乐、包豪斯建筑、存在主义哲学以及量子物理学。在几乎所有领域,犹太人都是杰出的,甚至是支配性的。柏林的精神分析所是在弗洛伊德的倡议下由马克斯· 艾廷顿建立的,得到了汉斯· 萨克斯和卡尔· 亚伯拉罕的支持,他们都是犹太人。这个研究所训练了一大批杰出的心理分析师,他们当中许多也是犹太人:卡伦· 霍尼、弗朗茨· 亚历山大、威廉· 赖希、梅拉尼· 克莱因。在社会学领域,社会研究所成立于1923年,它信奉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与此相关的学者在社会科学领域为未来的几十年提供了理论的动力,尤其是该所20世纪30年代搬到纽约之后。这些学者其中大多数是犹太人:马克斯· 霍克海默、特奥多尔· 阿多诺、瓦尔特· 本雅明、弗朗茨· 诺伊曼。在文学领域,明亮之星组成的银河,一些是传统的作家,一些是十分先锋的作家,他们照亮了整个战后文学的天空。其中包括托马斯· 曼和亨利希· 曼兄弟、赫尔曼· 黑塞、贝托尔特· 布莱希特、罗伯特· 穆齐尔、莱纳· 玛丽亚· 里尔克、斯特凡· 格奥尔格、戈特弗雷德· 贝恩、阿尔弗雷德· 德布林。在音乐领域也是如此,出现了新颖的、创新的趋向,艺术家用不和谐的声音表现不安的感觉,他们包括阿诺德· 勋伯格、保罗· 欣德米斯、库尔特· 威尔。建筑和艺术的关系比以往更为紧密,并用新的思想和象征表现形式进行实验。瓦尔特· 格罗皮乌斯和包豪斯强调艺术和技术的结合,用钢材、玻璃、强化水泥、塑料进行实验,以实现纯粹形式和功用结合的理想。最后,源于理论物理学和存在主义哲学,出现了模糊的、很大程度上是主观的、观念的宇宙,它强化了有关焦虑、不确定、现代生活的含糊等四处弥漫的感情。

许多传统的艺术家、工匠、作家、文化评论者谴责这些先锋运动,认为它们是对过去古典原则的背叛。但是,他们的反对不仅是美学的,也是政治的。他们看到:像格奥尔格· 格罗茨这样的画家,公然陶醉于不和谐的形式或丑陋之中;像阿诺德· 勋伯格这样的音乐家,把和谐扔到一边,喜爱不和谐声音的刺耳音调;像阿尔弗雷德· 德布林这样的作家,把他们的读者带到社会深渊的边缘;像瓦尔特· 本雅明或威廉· 赖希这样的社会学家或心理学家,谴责德国的学术机构具有固有的不公正和压迫性。此时此刻,他们对作为整体的现代性文化提出了公开的抗议,发出了没有限制的指控。他们以各种方式谴责这种文化,认为它是物质主义的、堕落的、没有灵魂的,或者是“犹太的”。

许多德国人患有的现代性恐惧,具有深刻的社会经济和心理根源,但是都必然与根深蒂固的反犹太人偏见相关,因为据称犹太人是现代化的代理人,他们威胁要破坏稳定的世界,尽管很大程度上这只是幻觉。在这个世界当中,思想保守的德国人已经投入了非常多的心理资本。无论他们在哪里观望,保守的德国人看到的都是极端主义和腐烂:舞台和荧幕上的性和婚姻的不忠;小说中的和平主义,以及对传统德国男子气概价值观和对权威尊重的嘲讽;艺术中变态而扭曲的主题和意象;等等。尽管作为群体的德国犹太人既不是现代主义者,也不是极端主义者,但是右翼文化批评家经常成功地将他们和来自过去的可恶的反犹太人成见联系起来。作家和戏剧批评家路德维希· 马尔库塞经常从愤怒的保守主义者那里收到信件和明信片,上面写道:

你这头犹太猪竟敢批评那些抗议近来作品低劣和污秽的人……你竟敢称放在我们面前的这类东西为艺术,它们混杂在《乡村之爱》《好兵帅克》《丹东之死》《天堂里的婚姻》《青年的疾病》之间。这不过是个大猪圈,一个腐化的、穿过它的青年人将被投入到更加堕落和残暴的境地……你就是这样一个应该被吊起来的戏剧批评家。作为一个犹太人,你自然喜欢德国青年的毁灭。

犹太人被放置在极端的两极化的中间:一端是传统主义者,他们在文化的所有表现中鼓吹“德国”风格的统一性;一端是现代主义者,他们欢迎分歧的,甚至矛盾风格的存在,因为它们意味着生机勃勃的创造性精神。犹太人被放置在这场斗争的失败一方,正如他们被放置在政治斗争的失败一方。这场政治斗争是日益上升的集权主义政党反对日益萎缩的共和派政党。纳粹总是利用保守主义右翼的文化批评作为夺权的掩饰,在这个意义上,文化的分裂当然和政治的分裂紧密相联。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正确认为的:“对纳粹党最为一贯的选举支持集中在这样一些社会和职业集团,它们对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持有最大的保留意见。”

德国文化分裂最为不祥的征兆之一是,年轻人越来越赞成反动的文化观点。大约900万年轻人当中有430万人属于各种各样的青年组织,除了极少数例外,这些组织都反对魏玛共和国新的民主变化。年轻的德国人,尤其是年轻的德国男性,都是躁动不安、迷失方向和疏离社会的。他们试图塑造——假如是以纯粹偶然的方式就更好了——与他人更为紧密的情感纽带。不幸的是,这些应对机制本质上经常是反动的和逃避的,其最初的形式包括了纳粹运动将采用的和无耻滥用的某些特征。这些特征包含了天真的态度和含糊的渴望,诸如对自然泛神论的爱,对祖国神秘的爱,同性恋的友谊,对没有贪婪和物质主义的世界浪漫主义的渴望,对集体归属感强烈的需求,对英雄的崇拜。不仅仅在年轻人那里,这些渴望强有力地根植于许多德国人心中。他们反映了对整体性、对重新融入一个共享的乌托邦社会的深深渴望。他们也陷入对一个没有冲突的民族共同体的乌托邦式的渴望。在这个共同体中,许多过去导致德国人相互分离的分歧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