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德国人和战争与和平中的大屠杀(第4/15页)

假如纳粹的领导人在战争刚结束之时不全盘招供,那么大多数德国人也不会。除了少数宗教界和知识界的人物,他们呼吁要进行一段时间的赎罪和深刻的道德反省,大多数人都忙于活命,以致无暇去想过去十二年所发生的事情。战争和经济的崩溃已经把普通民众弄得痛苦不堪,当他们新的主人展示各种各样相互冲突的策略去惩罚和再教育他们的时候,他们防御性地,经常也是挑衅性地采取行动。一位英国官员在1945年说,由于德国人已经造成了如此多的痛苦和灾难,他非常震惊地发现德国民众缺乏“对战败道德上的接受”。在许多占领军官员的眼里,德国人是容易被控制的,但是当面对过去的犯罪行为时也是具有挑衅性的。德国人一点都没有显示出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没有显示出丝毫的谦逊,他们沉溺在自我怜悯之中,企图借此摆脱他们给别人造成的痛苦。这让越来越多聪明的盟军官员领悟到:纳粹主义在德国民众那里有着比他们预想的更大的支持。事实上,大多数德国人已经发现纳粹政权是可以容忍的,也是有益的。毕竟,希特勒把德国带出了大萧条,在国内外给德国恢复了声望;甚至在战争期间,德国人生活得比大多数欧洲人都好。他们享有大量的食物、原材料、工业用品,以及奴役劳动,最后一项使他们的生活除了美国人之外,优于他们的敌人。当然,普通德国人后来也大发牢骚,自怨自艾,他们声称他们陷入了极权主义的罗网,在他们的政府和敌人手中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受害者德国”的观点不是20世纪90年代,而是在1945年德国战败的那一刻诞生的。当时和现在,因为许多德国人在他们犯罪的政府和他们的敌人手中已经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因此他们相信,已经施加在其身上的痛苦应该去除集体责任或者集体罪行的污名。

在战争刚结束的时期,惩罚、责任和罪行的问题正好存在于胜利者的手中,他们在处理德国人的问题上追求五个大致的目标:惩罚罪行;对德国民众去纳粹化;作为补偿工具的强制赔偿;重建德国的政治制度;再教育德国人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惩罚和去纳粹化间歇地进行着,因为战胜国被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分割了。德国的不妥协也增加了这些困难。苏联人占领了东德的部分领土,他们对如何把他们的德国人带入共产主义的控制氛围有着自己的想法。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尽管对德国人进行民主化大致形成了共识,但是对如何能够完成它却有不同的想法。他们都同意通过确认和惩罚罪犯,并将他们永远地排除在公共机构之外对德国进行惩罚和去纳粹化。他们将全部人口划分为五类进行这项工作:(1) 重要罪犯,判处死刑和终身徒刑;(2) 罪犯,最多判处十年徒刑;(3) 罪行较轻的罪犯,实行缓刑;(4) 纳粹政权的追随者;(5) 无罪的人。尽管去纳粹化控制在德国法庭手中,但是同盟国监督着整个过程。德国人很快就学会了操纵这个过程。他们给予了闪烁其词的答案,糊弄他们必须填写精心制作的问卷。许多人后来承认这个过程经常是煞费苦心的掩饰。据说太多的人已经受到了以“佩希尔”(Persilscheine)洗衣粉命名的证明书,它们允许犯罪者将他们的褐色衬衫送到洗衣店洗干净,然后漂白。他们必须做的一切就是要求牧师、过去的反纳粹分子,或者犹太幸存者为他们写证明书,确认他们的纯洁无瑕。

尽管许多重要的罪犯得到了惩罚和监禁,但是同样多的人——假如不是更多的话——免受了惩罚。彻底的去纳粹化从来就没有发生,因为德国人口众多。许多同盟国官员公开嘲弄道:假如战胜国真的要给每个纳粹分子定罪,那么大多数德国人都必须投入监狱。一些人也在想,全面的清洗是否会动摇这个国家,把它投入到长期的相互残杀的揭丑和社会冲突之中,因此要么不可能统治它,要么不可能向自治发展。英国人和法国人不像美国人和苏联人在意识形态上恪守一个单一的世界观,在前两种人当中就如何使德国人皈依正确的生活方式,存在着相当可观的思想探索。一位驻德国的英国教育部的官员承认:“胜利以某种方式给予我们道德权利去强加我们的生活方式,这一假定是极端傲慢的……不管怎样,一个国家如何去教育一个已经文明的、产生了一些人类最伟大天才和恩人的国家。”

假如英国人和法国人不倾向于在德国发动深远的政治或文化重新定位的计划,那么苏联人和美国人越来越视德国为一个证明自己生活方式优越性的试验场。1949年,两个分开的德国出现了:一个是苏联控制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一个是美国控制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苏联人掠夺了东德的经济基础,同时作为广泛的欧洲经济重建计划的一部分,美国人投资了西德。马歇尔计划给予战争破坏的欧洲将近130亿美元,不仅奠定了欧洲经济复苏的基础,而且最终帮助赢得了对抗短视而有瑕疵的苏联经济政策的冷战。马歇尔计划对西德的冲击绝对是壮观的。美国货币的大规模注入,并和完美的经济管理的结合,连同德国民众的能量和努力工作,产生了超过十年的持续增长和物质富裕。除了金融的支持和德国人的专业技能,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经济“奇迹”,也是将心理的罪恶集体性地置换为经济重建的结果。好像德国人不能再快地清除碾为齑粉的城市和工厂的碎片了,因为它们代表着战败和耻辱看得见的留存物。全力推动经济发展是心理抑制纳粹历史的一个方法。另一个逃避过去的方法是冷战提供的。两边的德国人被当作盟友,这使得掩盖过去的过错或者罪行变得更加方便。对于美国人来说,新纳粹是反共产主义的,但是新纳粹是和美国人一道反共产主义的。大多数德国人也欢迎这个利用冷战逃入使人遗忘的沉默的机会。总之,冷战,以及德国分裂为共产主义的东德和资本主义民主的西德,都终结了所有真正的对后来被称为未被把握的过去真挚的自我反省。环绕着大屠杀的德国人罪行的问题,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直到在自由环境中接受教育的新一代开始在沉默之墙上凿下碎片。为了在心理上抑制过去,他们的父辈竖起了这堵墙。

但是,甚至在沉默的年代,西德和东德的政府都承认对犹太人犯下的罪行。双方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解释它为何发生,并陈述他们有关犹太人的官方政策。狡猾的、亲西方的天主教徒康拉德· 阿登纳总理领导的波恩共和国,承担了在第三帝国期间所作所为的全部责任,因为他认为自己是这个帝国唯一合法的继承人。阿登纳和后来西德的领导人采取了亲犹太人的姿态,保证支付赔款给纳粹主义的受害者。这一赔款政策被称作赔偿。1951年9月,阿登纳在国会发表的一次著名演讲中阐述了这一点。这一点后来在西德和以色列之间以条约形式体现出来。1952年9月,依据最终商定的条款,西德政府同意支付30亿马克给以色列,4.5亿马克给代表以色列国内外犹太人的组织。整个赔偿的概念被作为“赎罪金”遭到了许多德国人和犹太领导人的强烈批评,没有一个有自尊的国家应该支付和接受它。这个概念实际上是阿登纳的杰出策略,因为它服务于两个主要目的:使波恩政府合法化;用政府的法令解决德国人罪行的问题。依靠为纳粹主义的罪行承担责任,波恩政府和它的保守主义领导人占据了道德的和民族主义的高地,同时心照不宣地表明作为德国的合法继承人,他们愿意为纳粹政府犯下的可怕罪行赔偿,而这个政府代表的是德国历史上一个异常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