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洞室奇获

宋慈又一次来到崇化书坊。

他是带着非见到《疑狱集》不可的愿望来的。他不曾想到,在他特意来找余仁仲之前,余仁仲也已吩咐了人在留意找他。

自从宋慈去年秋天买了书后,有一次掌柜的无意中对余仁仲说起了这个有点奇怪的买书人,余仁仲竟隐隐地感到有种不安。他不认为这个奇怪的买书人是想买样本做雕版生意,他有他的想法,并萌生了想见见这个人的愿望。无奈那次以后,宋慈都是只到麻沙买书,没有再到这儿来。这回来了,宋慈一迈进万卷堂,掌柜的眼睛一亮,立即就差人去报,自己也很快迎出柜来。

“呵,老主顾了快快进店来坐。”掌柜的满脸笑容,又转身对伙计高叫道,“沏茶!”

这回宋慈也算是相当精细了,他一下子就嗅到了有些异样的空气,心想店中顾客这么多,掌柜的何以单对我这般殷勤,小童匆匆奔去后堂,莫不是与我的进店有关?宋慈捕捉到这些细微的东西,并不露声色,打算继续揣摩下去,看看有些什么名堂。他穿过众多顾客走进店堂,刚刚坐下,伙计呈上茶来。

“客官这次来,不知想买哪些书?”掌柜的笑问。

“看看再说吧!”宋慈随口应道,他想那小童入去,准定就会有什么人出来,或是传出些什么信儿。隔不多时,堂后果然传出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一步一响,结实有力,与小童方才那蹦跳而去的声响迥然不同。

从堂后转出的是个约莫五十开外的人,中等个儿,精干结实,上身略长于下身,额前宽宽的眉毛下,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透着精明,从那举止与衣着看,宋慈料想来者必是雕坊主余仁仲。

果然是余仁仲,一开言便不同一般。“噢,来了贵客,敢是远道而来的吧!快快请进院内歇歇!”余老对宋慈深深一揖。

宋慈连忙站起还礼:“承蒙关照,十分感激!”

“哪里的话,敝店仰仗天下客官扶助,为客官效力是本分。客官若不嫌弃,请到院内少歇片刻!”

宋慈想,这次来就是要见余仁仲,这店面上也确实不是商谈要事之处,便答道:“如此多谢了!”

宋慈随余仁仲穿过店堂,进到内院,但见内院作坊工间分列,绘图、写样、刨版、雕刻、勘校、印书、裁纸、装订……童叟丁妇,各事操作,一片繁忙。

余仁仲领宋慈来到一间竹木构筑的厅堂。这厅堂十分典雅,阶前一排清一色的青花瓷盆,盆中一株株葳蕤的春兰,风韵清雅,飘散着淡淡的幽香。一入厅堂,首入眼帘的是一幅屏风画,画的是《后汉荀淑陈实郊游图》,是北宋知名画师建阳人张彦悦与黄生合画的。转入屏风,当厅悬一方朱熹的手书大匾:“无所不至”左右两侧各落一幅气势连绵的山水画,一是黄齐的《山庄自乐》,一是惠崇的《春江晓景图》。这黄齐与惠崇也都是建阳人氏,都是宋初著名画师,他们的画在当时就被世人争相收藏。尤其是惠崇的画,他是个画僧,世人说他有道家法力的神通,才能把自然山川异域活灵活现地断取入画,因而也使不少文人墨士相与题诗,眼下这幅《春江晓景图》上就落着苏轼专为此画作的一首小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萎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厅堂里不单有这两幅名画,更多的还是字幅,一眼看过,宋慈认得书者大都是闽北这一带的名人,建阳蔡元定、浦城真德秀、崇安柳永、邵武李纲,以及李纲的外祖父黄履、朱熹的老师李侗……诸多字幅中,独具一格的还有建宁袁枢工致的小楷,记述了他编写《通鉴纪事本末》亦曾得力于万卷堂的藏书。

一入厅堂,宋慈便觉得仿佛一下子沉浸在近乎庄严的氛围,先前意欲揣摩余仁仲要搞什么名堂的心思亦不复存在了。这块刚刚见识的天地使他看到,家乡一带的名人从前几乎都与这万卷堂有缘,自己还是个无名小辈,若把心思向余仁仲老人剖白,得他匡助,或许不难……

余仁仲见宋慈痴站着注视字画,并不惊动他。把宋慈领到这儿来,正是有意让他看看,似乎深信这个年轻人会感兴趣,现在余仁仲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准确的,直到宋慈把目光从壁上收了回来,他才开声道:“客官,请坐!”

“噢。”宋慈应着,在铺有软缎的交椅上坐下,小童端进一盆热汤,宋慈忙又站起。

“坐!”余仁仲招手示意宋慈不必站起。

小童接着拧起脸巾,递送过来。又有女童沏了青茶,所用茶盏是建阳池中芦花坪烧制的建窑黑釉兔毫盏,此盏虽出自乡土,但如今建窑已成御窑,所出瓷器就非比凡物。余仁仲确确实实是把宋慈奉若贵宾了。

“早些时日,下人曾对老朽说,客官也想做雕印之业,老朽不以为然。”余仁仲道。

“噢?”宋慈记起上回掌柜的确这般猜测过。

“客官举止不凡,是个谋求学问的人,这次前来,想寻找何种书籍?”余仁仲开始转入正题,试探地问。

宋慈见余仁仲这般笑容满面地把话问到了自己心里,心想也就不必绕圈子了,随即离坐向余仁仲深深地鞠了一躬:“学生此番前来,别无他求,唯望老丈能将收藏的《疑狱集》卖与学生。”

余仁仲暗想,果然不出所料,当即还了一礼,并改变了对宋慈的称呼,言道:“公子不必这般。老朽从未买过此书,实难满足公子宏愿。”

“学生听说,当年老丈从一经堂蔡琪先生的孩儿处购得一本《疑狱集》,愚想老丈酷爱此书,是为弘博收藏,古人云:君子不掠人之美。学生自知有悖于古训,只是为事业计,不得已而求助于老丈。乞望老丈怜学生一片痴心,如果实难转售,也请赐学生在此一饱眼福,感激不尽!”

余仁仲目视宋慈,深思片刻,也决定不绕圈了,开言直说:“实不相瞒,老朽得过此书。不过,公子就是愿以倾家之财来换得一读,老朽也难使公子如愿。”

“这是为何?”

“老朽有一言,早想求教于公子。”

宋慈这才又意识到,余仁仲早就注意自己了,但不知余仁仲注意自己却是为何?现在听余仁仲说出这句话,宋慈连忙欠身答道:“学生恭听。”

“公子专门在各类书中觅寻古今疑奇之案,不为筹谋雕版印书,可是为着著书?”

“著书?不,学生没想过著书。”

余仁仲哪里肯信,仍然诚恳地说:“老朽是想,天下之大,值得著书立说之事广阔无比,以公子这般求之若渴的精诚,哪条舟楫不通大海,如何偏偏想著这样一种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