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洞室奇获(第2/2页)

宋慈被余仁仲说得有点糊涂了。

“不,学生确实不是为了著书。”

“不是?”

“不是。”

“那是为何?”

也许从前诸多名人到万卷堂来觅求书籍,多是为著书立说的缘故,余仁仲误解他了。可是,眼下,短暂的相处,他已确信余仁仲是一位胸襟不凡的仁人君子。他想,该是自己向这位可敬长者一叙胸怀的时候了。于是他毫无隐瞒地把自己的身世、家境,以及这一二年所经历的事,和盘向余仁仲倾叙,说到最后,声音竟也哽住。

“官场倾轧,世风浅薄,学生深知这是一条险径,没有真才实学,何以为本,何以事志!乞望老丈体恤学生……”

宋慈把话打住,不再说了,只拿双目期待地望着余仁仲,成与不成,等他一句话。

厅堂里一片沉默,只有余老的踱步声。他背着双手,身不由己地在厅中踱来又踱去。多少年了,没听过这样的言辞,清明宛若山间泓泉,慷慨有如大江东去……良久,余仁仲站住了,他说:

“你跟我来!”

二人出了厅堂,踏上一处长廊,穿廊而过,转入一条曲折的巷道,巷道尽头是一个书库,这是个掘山而筑的大洞穴。

余仁仲亲开了铜锁,领宋慈入洞。

宋慈进库不过三步,顿觉凉风飕飕,寒气袭人。从洞外透进的光线中,看得清洞内一列列书橱成墙,卷册盈架,书籍之多宋慈在太学里都未曾见过。

“书库怎么筑在山洞里,不怕潮吗?”宋慈觉得挺怪,他看到库中也有若干吸潮设施。

“潮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纵火之盗、行窃之徒!”

宋慈随余仁仲走到一排书橱前,只见余仁仲忽指一橱,说:“来,搬得动吗?”

宋慈看那装满了一橱书的大橱,再看两鬓银丝缕缕的余仁仲已在挽袖,哪里敢说搬不动。

“试试吧!”他说。

余仁仲的力气大得令宋慈吃惊,宋慈则好在自幼随宋勰练身以来一直不曾荒废。要不然,这如何能搬得动!

二人搬开书橱,现出一个小洞穴。余仁仲擦火镰燃着了一支红烛,领宋慈举步下阶,来到一个小室。

室内地面有一方大石条,石条上搁着几个书柜。余仁仲将红烛在一个箱面上放稳了,移过另一个小箱,对着箱面一吹,封尘飞走一层。余仁仲开箱,递与宋慈:“你看吧!”

烛光下,宋慈大吃一惊:箱内皆书,不仅有五代时和凝父子所撰的那部《疑狱集》,共四本,前两部为父亲所撰,后两部为儿子所撰;还有王嗥的《续疑狱集》,元绛的《谳狱集》,郑克的《折狱龟鉴》,桂万荣的《棠阴比事》,以及无名氏的《内恕录》《悬案集》……凡专门记载历代疑奇案件之书,几乎尽汇于此,都是市上已不见踪迹的稀世之宝啊!

宋慈瞠目无语,只觉得身上沁出汗来,过了许久才问:“这……要多少银子?”

“分文不要,全送于你了!”

宋慈又是一怔,弄不明白了。

余仁仲便打开了一个个大箱,箱内所藏也都是《疑狱集》与《续疑狱集》等书,数量之多,一时难以计数。

宋慈惊诧不已:“有这么多藏书,老丈何以不卖?”

余仁仲道:“我岂止是不卖,数十年间,我把世间流传的这类书,差不多都买进来了。”

“这是为何?”

“唉!”余仁仲一声叹息,徐徐说道:“书能兴邦,也能乱邦。这类书若流传于世,好人买得不多,坏人买得不少。歹人习之,效仿作案,天下岂不大乱!”

宋慈一时还想不透余老怎会有如此想法。“您老,敢是遇到过什么事?”宋慈小心地问。

余仁仲说:“万卷堂早年几经大窃,我的父亲也被刺。官府拿住了凶手,凶手竟供说,是看了从万卷堂买的《疑狱集》,从中学到作案本事!”

宋慈默然,又听老人徐徐说出,这崇化、麻沙两坊,虽然是私营雕坊,却也如临安的相扑艺人自行组织的“角抵社”那样,有一个“精印社”,余仁仲便是这“精印社”的社长。数十年前,余仁仲说服了崇化、麻沙两坊的雕坊主们,禁印此类书籍,对于各坊所有的旧存,余仁仲尽数购入。因而在这闻名天下的两坊,虽各类书籍几乎应有尽有,只偏偏此类书不见踪迹。宋慈万万没有想到万卷堂雕坊主余仁仲会以这样一种他自以为有益于天下太平的方式,不惜付出重银,默默地做着这样一种除崇化、麻沙两坊的雕坊主外,普天下人皆不知的事!

要出小室了,宋慈总觉得这般受人重赠有点不安,可用什么来鸣谢呢?银子和小玉佩岂算东西,但他转念又想,不妨将带来的玉佩送予余老做个纪念罢,这是宋慈一片真心!这样想着,他就把那枚直到现在还没有取出的也算是稀世的青玉缕雕双鹤佩取出了。谁知尚未开言,余仁仲便将他的手挡了回去,随即说出的话竟也有些颤抖了。

“公子,快别这样!老朽虽为村野小民,可也晓得,国家自靖康年后日见危艰,不但边疆吃紧,地方上更乱不可言。老朽此举不过略尽了一个大宋子民的微薄心力。难为公子胸怀洗冤禁暴匡护社稷大志,老朽这些本想永世不与人知的书,也就是找到主人了。你一定得慷慨收下,千万别说出见外之言来。我……求你了!”余老说罢,对着宋慈长鞠一躬,久久不起。

一席话说得宋慈心潮翻滚大为动容,两串灼泪硬是止不住地扑落下地,话音也哽不成句:“老丈……吾师!今日教诲,宋慈永志不敢忘记。但愿日后……宋慈能有建树,也不负你老重望!”说罢跪拜在地。

“公子言重了,言重了!快莫这般!”余仁仲也立刻跪了下去。一老一少的泪珠儿滚落到一处去了。

呵,人生最大快事莫过于结识这样的相知,这哪里是金钱所能买到的财富!顷刻间宋慈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富足的人!书坊此行,宋慈得到的岂止是几部极其珍贵的稀世之书,他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天下父老企望太平之心!


[1]万卷堂:宋时书坊余氏家族的书肆,其经营刻书业传世悠久,技术精良,自北宋至明末,延续六百余年,年代久远,国内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