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隔物勒杀

居室外间,秋娟泪眼汪汪地正在窗前扇炉煎药。炉火呼呼地燃着,在黯淡的晚间亮着红红的光,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响,一缕细细的蒸汽在空中散乱地飘忽。

芪儿走出外间,来到秋娟身旁,去接她手中的蒲扇。秋娟本想说:“不必。”一抬眼,见宋芪的泪珠儿正不停地涌出来,没再说什么,将蒲扇递给了她。

芪儿在义父母身边也有十年了,十年相聚,朝暮不离。她阅尽了义父审刑断狱的难和险,也分尝了母亲时常为父亲操持着的忧和虑。现在她总在想,本来父亲已经好多了,正是久病初愈的缘故,父亲对春天是那样备感亲切!站在六榕塔上,遥望珠江,父亲还说,想起了家乡那条只有在春洪来时才会波涛汹涌的童游河。“芪儿,得带你回家乡一趟,你还没到过建阳哩!”父亲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还想到父亲今晨的话特别多,想到今早父亲进餐时还吃得很香,后悔自己不该成为父亲外出的赞同者。“我真傻,太傻了!”她骂自己,似乎这才想到,父亲一旦外出,遇到有人拦车报案,是经常的呀!她也想到就在刚才,母亲用手指轻轻地替她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珠,讷讷地对她说:“芪儿,别难过,你父亲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的。”

母亲这句安慰她的话,反倒使她再抑不住满眶的泪水,跑到了这儿来……她就这样在炉前扇着、想着、抹着泪水。她希望能止住泪水回到母亲那儿去,可泪水就是老抹不净……

“让我来吧,可以滗了。”秋娟说。

宋芪这才发觉药已开了,溢出罐来,她想找个什么垫垫手,将药罐端下,秋娟已用一块巾帕蒙在罐耳上把药罐端到了案几。通红的炉火映着芪儿的泪眼,烘得她脸儿发热。秋娟对她说:“你送去吧!”

时交初鼓,安抚司沉浸在一片浓重夜色中。童宫这个身体极壮的汉子竟也感到了几分寒冷。是南国夜来的风,也带着几分凉意。他一直站在宋慈居室外的窗前,一会儿遥对星空发愣,一会儿讷对内间出神。他很想能走进去看看大人,却不敢。

当他回府把大人从车骑上一直抱到榻上时,大人醒来,认出他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去……再去……”

他知道,大人是要他一定去查个水落石出。他何尝不想。可是今日这案,大人亲自仔细勘查过了,尚且找不到丝毫他杀的迹象,他童宫还能从何入手?

他苦苦思索,想过从前侦破的一切缢死疑案,实在也未能从任何一案中得到启发。后来,他的眼前到底现出一个人来——舒庚适。是的,就是当年在建阳任过知县,后来在南剑州任过知州的那个舒庚适。如今是广东宪司长官舒提刑。

今日早上,当他随大人在一片鼓乐齐奏声中抵达番禺学宫,大人一下车就被迎上来的众官员包围了。

“老大人身体可好,愿老大人健康长寿!”

“学宫释菜,区区小事,何劳老大人亲自前来。”

“老大人亲临大典,实乃学宫大幸!”

“老大人……”

“老大人……”

在一片语声中,大人一边向众人致意,一边向学宫大门走去。童宫与霍雄随行在大人身后。这时,他们看到在众多官员中唯有一人非但没有朝前挤,而且把头转向别处去。“这人是谁?”宋慈也一定注意到了这人,朝他走去。

“大人安康!”当宋大人将走到那人身边时,那人转过头来,拱手施礼。于是,他们都认出他来了。大人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边上立刻有官员说道:“这是宪司提点刑狱官舒大人!”

“舒庚适,对吧?”大人笑着接下去说。

“下官……正是。”舒庚适也笑了笑。

在此遇到舒庚适,是意外的事。舒庚适依然像当年那般眯细着眼,红光满面,眼角也有一些细细的皱纹。大人又对他说:“一晃十年,你还很年轻啊!”

“哪里,哪里。”舒庚适一边应着,一边就抬眼瞅了瞅跟在宋慈身后的童宫。虽然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可他童宫只要一看到舒庚适,就心里不痛快。这时,许多官员见安抚使大人与舒提刑原本认识,都好奇地互瞪着眼。宋慈大人便对诸位挥了挥手,道:“走吧,走吧,进学宫去!”

就这样一事,有什么可值得思索的吗?想着想着,童宫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此刻想到舒庚适,仍是因为三十年前那件旧事使他耿耿于怀的缘故。而许提举之死,同舒庚适能有什么联系呢?这是难以硬扯到一块儿去思考的,虽然他曾派员检验断为自缢,可我们也没发现任何他杀的迹象。

“唉,大人!”童宫遥对星空,不由暗自言道,过去所破一切疑案,无一不是在你的具体指点下才侦破的啊……

星光在远天中闪烁,窗外的亭台楼榭,花草木石全朦朦胧胧的,仿佛罩着一层薄纱。霍雄也在外屋候着,他一会儿在屋中站站,一会儿在门口站站,有几回还蹲到屋外的廊庑下,走到庭院的树影里。他也很想能为大人做点什么,可是能做什么呢?他反复思索了今日之案,回想很久很久以前,爷爷对他说过的各种疑奇之案,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面对星空,有一阵,他的眼前似曾看到一片茫茫的大海,仿佛听到海水的拍礁之声和外国人叽里呱啦的说话之声;又仿佛看到虎门外的珠江口,荷枪执戟的官兵正检查着出入海港的船舶,看到海山楼院[1]上,许许多多穿戴各色服装的外国商贾正同一个峨冠博带的宋朝官员举杯畅饮,这个官员正是市舶司许提举……

他想起了市舶司许夫人曾说,数日前有几个身着异装的夷人来请许提举赴宴,许提举因身染小疾没去,也叽里呱啦地对他们说了一通夷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此案会不会是夷人?

他知道,许提举管理外商,时常得同夷人打交道,间或也不免要没收夷人走私过致[2]的商品。许提举要是引起一些不法夷人的痛恨,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这案子萌发于此,那这个案子的背后就还隐藏着一宗更大的案子。否则,夷人何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呢?可是……夷人,要想进入许提举的内书房而不被发觉,甚至不留一点痕迹,谈何容易!可是……许提举掌管外商事宜,夷人会宴请他,这是常事,又何足为怪呢……

“噗——”霍雄仰头长长地吹出一口气,他的思索转了一个圈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眼前仍是一片深邃的星空……

浮云遮蔽了星光,凉风吹得安抚司庭院中树叶簌簌作响,夜色愈浓了。内院的厩栏里依稀传来声声马的鸣叫,那是宋慈乘骑的那匹棕红马的鸣叫之声。马解人意啊,这声声鸣叫直使人心愈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