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战国时之“百家之学”

就地域言,孟子所处之环境,与孔子大致相同。但就时代言,则自孔子至孟子百余年间,一般时势及人之思想已大有变动。就人之思想方面言之,在孔子时,除孔子及其所遇之三五消极的“隐者”之流外,尚无其他有势力的学派,与孔子对抗。即在墨子时,亦只有儒、墨二派,互相攻击辩论。及至孟子时,则思想派别,已极复杂。《庄子·天下篇》所谓“百家之学”是也。孟子所谓“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即其时代之情形也。

当孟子时,齐之稷下,为学术思想之一中心点。《史记》云: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孟子荀卿列传》,《史记》卷七十四,同文影殿刊本,页三至五)

又云: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田完世家》,《史记》卷四十六页十二至十三)

《史记》谓孟子“游事齐宣王”。《孟子》书中,记孟子与齐宣王问答之词,孟子盖亦曾居稷下,“不治而议论”也。稷下诸先生所著书,今皆佚。孟子所谓“处士横议”之议论,今亦不可全闻。兹就《孟子》、《庄子》、《荀子》、《吕氏春秋》、《史记》等书中所可见者述之。

一 【杨朱及道家之初起】

孟子谓其时,“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四部丛刊》本,页十三),孟子心目之大敌为杨、墨;其所自加之责任之最大者,亦为“距杨、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四)杨为杨朱,墨为墨翟。墨翟之学,上已述之。杨朱之学,则除孟子大为宣传外,其后言及之者甚少。今《列子》中《杨朱篇》,乃魏晋时人所作。其中所言极端的快乐主义,亦非杨朱所持。杨朱之主张,据孟子云: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尽心》上,《孟子》卷十三页十一)

《吕氏春秋》云:

阳生贵己。(《不二篇》,《吕氏春秋》卷十七,《四部丛刊》本,页十八)

《韩非子》云: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显学篇》,《韩非子》卷十九,《四部丛刊》本,页八)

《淮南子》云: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氾论训》,刘文典先生《淮南鸿烈集解》卷十三页十)

《吕氏春秋》所说“阳生贵己”,高诱即引孟子谓杨子之言注之。毕沅云:“李善注《文选·谢灵运述祖德诗》引作杨朱。阳杨古多通用。”是阳生即杨朱也。孟子所说“为我”,即《吕氏春秋》所谓“贵己”之义,亦即《淮南子》所说“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之义也。此为杨朱学说之主要意思。知此则知《韩非子》所说“轻物重生之士”,亦指杨朱之徒言也。依韩非所说,则杨朱之徒,虽拔其一毛而以天下与之,彼亦不为。[1]此所谓“轻物重生”,所谓“不以物累形”也。盖天下虽大,外物也;一毛虽小,亦己之形、己之生之一部分;故前者可轻,而后者可重也。《淮南子》所说,尤可见孔、墨、杨、孟四人学说发生之次序。盖自孔子至孟子,中间已插入墨、杨二家之学说。在孟子时儒、墨、杨已成为鼎足三分之势力。孟子欲上继孔子,故致力于“距杨、墨”也。

由上可知,在先秦人书中,未有言杨朱以如现所有《杨朱篇》所说之极端纵欲为理想生活者。如《杨朱篇》所说之学说,战国时似已有之。(详下)但非杨朱之学说耳。不过杨朱之学说,在孟子时既如此之盛,何以以后少人提及之?在表面上观之,似乎杨朱之学,前无源,后无流,仅如昙花一现。于是有疑杨朱即为庄周者。然其说缺乏证据,不能成立。且杨朱之学,亦非无源流可考者。

在孔子时已有一种“避世”之人。此等人有知识学问,但见时乱之难于挽救,遂皆持消极态度,不肯干预世事。孔子云:

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作者七人矣。(《宪问》,《论语》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十三)

据《论语》所载,孔子一生颇受此等避世之人之讥评。如: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同上)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同上)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微子》,《论语》卷九页十二至十三)

此外桀溺谓子路云: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微子》,《论语》卷九页十三至十四)

《论语》又云: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论语》卷九页十四至十五)

石门、晨门讥孔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其自己即知其不可而不为也。“莫己知也,斯已而已”,以“今之从政者殆而”而不从政。以“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不欲“易之”。正此等消极的“隐者”,独善其身之人,对世事之意见,亦正即孟子所说“杨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者也。子路谓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