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经学时代

第一章 泛论经学时代

普通西洋哲学家多将西洋哲学史分为上古、中古、近古三时期。此非只为方便起见,随意区分。西洋哲学史中,此三时期之哲学,实各有其特别精神,特殊面目也。中国哲学史,若只注意于其时期方面,本亦可分为上古、中古、近古三时期,此各时期间所有之哲学,本亦可以上古、中古、近古名之。此等名称,本书固已用之。但自别一方面言之,则中国实只有上古与中古哲学,而尚无近古哲学也。

谓中国无近古哲学,非谓中国近古时代无哲学也。盖西洋哲学史中,所谓中古哲学与近古哲学,除其产生所在之时代不同外,其精神面目,亦有卓绝显著的差异。在西洋哲学史中,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建立哲学系统,为其上古哲学之中坚。至中古哲学,则多在此诸系统中打转身者。其中古哲学中,有耶教中之宇宙观及人生观之新成分,其时哲学家亦非不常有新见。然即此等新成分与新见,亦皆依傍古代哲学诸系统,以古代哲学所用之术语表出之。语谓旧瓶不能装新酒,西洋中古哲学中,非全无新酒,不过因其新酒不极多,或不极新之故,故仍以之装于古代哲学之旧瓶内,而此旧瓶亦能容受之。及乎近世,人之思想全变,新哲学家皆直接观察真实,其哲学亦一空依傍。其所用之术语,亦多新造。盖至近古,新酒甚多又甚新,故旧瓶不能容受;旧瓶破而新瓶代兴。由此言之,在西洋哲学史中,中古哲学与近古哲学,除其产生所在之时代不同外,其精神面目,实有卓绝显著的差异也。

上篇谓自孔子至淮南王为子学时代,自董仲舒至康有为为经学时代。在经学时代中,诸哲学家无论有无新见,皆须依傍古代即子学时代哲学家之名,大部分依傍经学之名,以发布其所见。其所见亦多以古代即子学时代之哲学中之术语表出之。[1]此时诸哲学家所酿之酒,无论新旧,皆装于古代哲学,大部分为经学,之旧瓶内。而此旧瓶,直至最近始破焉。由此方面言之,则在中国哲学史中,自董仲舒至康有为,皆中古哲学,而近古哲学则尚甫在萌芽也。

盖人之思想,皆受其物质的精神的环境之限制。春秋、战国之时,因贵族政治之崩坏,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皆有根本的变化。及秦汉大一统,政治上定有规模,经济社会各方面之新秩序,亦渐安定。自此而后,朝代虽屡有改易,然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皆未有根本的变化。各方面皆保其守成之局,人亦少有新环境,新经验。以前之思想,其博大精深,又已至相当之程度。故此后之思想,不能不依傍之也。

不过在此时代中,中国思想,有一全新之成分,即外来异军特起之佛学是也。不过中国人所讲之佛学,其精神亦为中古的。盖中国之佛学家,无论其自己有无新见,皆依傍佛说,以发布其所见。其所见亦多以佛经中所用术语表出之。中国人所讲之佛学,亦可称为经学,不过其所依傍之经,乃号称佛说之经,而非儒家所谓之六艺耳。

中国人所讲之佛学,为中国思想界中之新成分,宋、明时代之经学家亦引之入经学。故谓中国无近古哲学,非谓在中古近古时期中,中国思想全无新成分,亦非谓此后中国哲学家,全无新见。历史之时间,绝不容人之常留于完全同一情形之内。即自汉以后,讲孔子、讲《老子》、讲庄子,以及讲其他古代哲学家之哲学者,其理论比孔子等原来之理论,实较明晰清楚。其理论所依据之事实,亦较丰富。新见解亦所在皆有。上篇所说历史是进步的(第一篇第一章第十一节),现在仍完全可适用。此等哲学家之新见,即此后之新酒。特因其不极多,或不极新之故,人仍以之装于上古哲学,大部分为经学,之旧瓶内。因此旧瓶又富于弹力性,遇新酒多不能容时,则此瓶自能酌量扩充其范围。所以所谓经者,由六而增至十三,而《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受宋儒之推崇,特立为“四书”,其权威且压倒原来汉人所谓之六艺。即中国人所讲佛学,其中亦多有中国人之新见。盖中国人与印度人之物质的精神的环境皆不同。故佛学东来,中国人依中国之观点,整理之、选择之、解释之。在整理选择解释之时,中国人之新见,随时加入。此即中国人在此方面所酿之新酒也。然亦因其不极多或不极新之故,故仍以之装于佛学之旧瓶内,而旧瓶亦能容受之。即如禅宗之学说,在佛学中为最革命的亦为最中国的,然仍须托为“教外别传”之说,明其为佛之真意,此亦以旧瓶装之也。故中国之佛学,其精神亦为中古的,其学亦系一种经学。

中古近古时代之哲学,大部分须于其时之经学及佛学中求之。在中古近古时代,因各时期经学之不同,遂有不同之哲学;亦可谓因各时期哲学者不同,遂有不同之经学。此经学及佛学中之各宗派,多各有其独盛之时代。盖上古子学时代之思想,以横的发展为比较显著;中古近古经学时代之思想,以纵的发展为比较显著。故本书第一篇所包括之历史时间,不过四百余年;而第二篇所包括,则及二千余年。此亦子学时代与经学时代间之一差异也。就中国历史上政治情形言之,思想上亦应有此现象。盖古代政治未统一,而自秦汉以后,中国政治则以统一为常也。

直至最近,中国无论在何方面,皆尚在中古时代。中国在许多方面,不如西洋,盖中国历史缺一近古时代。哲学方面,特其一端而已。近所谓东西文化之不同,在许多点上,实即中古文化与近古文化之差异。此亦非由于中国人之格外不长进,实则人之思想行为之改变,多为适应环境之需要。已成之思想,若继续能应环境之需要,人亦自然继续持之;即时有新见,亦自然以之比附于旧系统之上;盖旧瓶未破,有新酒自当以旧瓶装之。必至环境大变,旧思想不足以应时势之需要;应时势而起之新思想既极多极新,旧瓶不能容,于是旧瓶破而新瓶代兴。中国与西洋交通后,政治社会经济学术各方面皆起根本的变化。然西洋学说之初东来,中国人如康有为之徒,仍以之附会于经学,仍欲以旧瓶装此绝新之酒。然旧瓶范围之扩张,已达极点,新酒又至多至新,故终为所撑破。经学之旧瓶破而哲学史上之经学时期亦终矣。


[1] 西洋与中国之中古哲学所用古代哲学中之术语,亦可有新意义。然中古哲学家有新意义而不以新术语表出之,此即以旧瓶装新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