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朱子

道学家中,集周邵张程之大成,作理学一派之完成者为朱子。《宋史·道学传》曰: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熹之学,既博求之经传,复遍交当时有识之士。延平李侗,老矣,尝学于罗从彦;熹归自同安,不远数百里,徒步往从之。……黄干曰: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者,不过数人。而其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熹而始著。识者以为知言。(《宋史》卷四百二十九,同文影殿刊本,页一至二十一)

《宋史》称朱子卒于宁宗庆元六年(西历一千二百年),年七十一。上距程伊川之卒,已将百年矣。李侗学于罗从彦,罗从彦学于杨时,杨时则程氏弟兄之弟子。故朱子自以其学为接续程门之传。谓“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大学章句》序)黄干所说,朱子实亦以之自命也。

一 【理、太极】

朱子之形上学,系以周濂溪之《太极图说》为骨干,而以康节所讲之数,横渠所说之气,及程氏弟兄所说形上形下及理气之分融合之。故朱子之学,可谓集其以前道学家之大成也。关于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之分,朱子云:

凡有形有象者,即器也;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与陆子静书》,《文集》卷三十六,《四部丛刊》本,页十四)

所谓道,即指抽象的原理或概念;所谓器,即指具体的事物。故朱子云:

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状是此器。(《语类》卷九十五,应元书院同治刊本,页六)

又云:

无极而太极,不是说有个物事,光辉辉地在那里。只是说当初皆无一物,只有此理而已。……惟其理有许多,故物有许多。(《语类》卷九十四页二十一至二十二)

以现在哲学中之术语言之,则所谓形而上者,超时空而潜存(Subsist)者也;所谓形而下者,在时空而存在(Exist)者也。超时空者,无形象可见。故所谓太极,“不是说有个事物光辉辉地在那里”。此所谓“无极而太极”也。朱子云:“无极而太极,只是

说无形而有理。”(《语类》卷九十四页一)

“惟其理有许多,故物有许多。”无此理则不能有此物也。朱子云:

做出那事,便是这里有那理。凡天地生出那物,便是那里有那理。(《语类》卷一百一页二十六)

不仅天然之物各有其理,即人为之物亦各有其理。语录云:

问: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曰:是他合下有此理。故曰:天下无性外之物。因行阶云:阶砖便有砖之理。因坐云:竹椅便有竹椅之理。(《语类》卷四页六)

又云:

问:理是人物同得于天者,如物之无情者亦有理否?曰:固是有理。如舟只可行之于水,车只可行之于陆。(同上)

天下之物,无论其是天然的或人为的,皆有其所以然之理;其理并在其物之先。朱子云:

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答刘叔文》,《文集》卷四十六页二十六)

如尚未有舟车之时,舟车之理或舟车之概念已先在。然其时只有概念而无实例,所谓“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所谓发明舟车,不过发现舟车之理而依之以作出实际的舟车,即舟车之概念之实例而已。故凡可能有之物,无论其是天然的或人为的,在形而上之理世界中,本已具有其理。故形而上之理世界,实已极完全之世界也。语录云:

徐问:天地未判时,下面许多都已有否?曰:只是都有此理。天地生物千万年,古今只不离许多物。(《语类》卷一页三)

“天地未判时,下面许多”,即一切可有之物也。“天地未判时”,其物虽未有,其理先已“都有”,“天地生物千万年,古今只不离许多物”。盖有理者能有,无理者不能有也。

【注】语录又云:“问:未有一物之时如何?曰:是有天下公共之理,未有一物所具之理。”(《语类》卷九十四页八)与此说异。

一事物之理,即其事物之最完全的形式,亦即其事物之最高的标准;此所谓极也。语录云:

事事物物,皆有个极,是道理极至。蒋元进曰:如君之仁,臣之敬,便是极。先生曰:此是一事一物之极。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太极本无此名,只是个表德。(《语类》卷九十四页十一)

太极即天地万物之理之总和,而亦即天地万物之最高标准也。朱子云:

太极只是个极好至善的道理。……周子所谓太极,是天地人物万善至好的表德。(《语类》卷九十四页七)

由此而言,就其为天地万物之最高标准言,则太极即如柏拉图所谓好之概念,亚里士多德所谓上帝也。

太极乃天地万物之理之总和,故太极之中,万理毕具。朱子云:

太极是五行阴阳之理皆有,不是空的物事。若是空时,如释氏说性相似。又曰:释氏只见得个皮壳,里面许多道理,他却不见。他皆以君臣父子为幻妄。(《语类》卷九十四页二)

又云:

此有李伯闻者,旧尝学佛,自以学有所见,辩论累年,不肯少屈。近尝来访,复理前语。熹因问“天命之谓性”,此句谓空无一法耶?谓万理毕具耶?若空,则浮屠胜;果实,则儒者是。此亦不待两言而决矣。(《答张敬夫》,《文集》卷三十一页二)

又云:

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是以自其著者而观之,则动静不同时,阴阳不同位,而太极无不在焉。自其微者而观之,则冲穆无朕,而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太极图说》注,《濂溪集》卷一页七)

自其著者而观之,即在具体事物中观之;自其微者而观之,即就太极之本体观之也。太极无形象,而其中万理毕具;所谓“冲穆无朕,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朱子就此点指出道学与佛学之不同,当于下第七节详论之。

太极永久是有,朱子云:

有此理后,方有此气。既有此气,然后此理有安顿处。大而天地,细而蝼蚁,其生皆是如此,……要之理之一字,不可以有无论,未有天地之时,便已如此了也。(《答杨志仁》,《文集》卷五十八页十一)

“大而天地,细而蝼蚁”,皆先有其理,而后具体的个体方能生出。“理不可以有无论”,盖理永久是有,所谓“未有天地之时,便已如此了也”。太极为理之全体,亦是如此。太极亦不在空间,朱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