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朱子(第5/6页)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补格物传》)

“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大学章句》)此朱子格物之说,大为以后陆王学派所攻击。陆王一派,以此工夫为支离。然就朱子之哲学系统整个观之,则此格物之修养方法,自与其全系统相协和。盖朱子以天下事物,皆有其理;而吾心中之性,即天下事物之理之全体。穷天下事物之理,即穷吾性中之理也。今日穷一性中之理,明日穷一性中之理。多穷一理,即使吾气中之性多明一点。穷之既多,则有豁然顿悟之一时。至此时则见万物之理,皆在吾性中。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物”。至此境界,“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用此修养方法,果否能达到此目的,乃另一问题。不过就朱子之哲学系统言,朱子固可持此说也。

【注】朱子所说格物,实为修养方法,其目的在于明吾心之全体大用。即陆王一派之道学家批评朱子此说,亦视之为一修养方法而批评之。若以此为朱子之科学精神,以为此乃专为求知识者,则诬朱子矣。

六 【政治哲学】

每一事物,皆有其理。国家社会之组织,亦必有其理。本此理以治国家,则国家治;不本此理以治国家,则国家乱。故此理即所谓治国平天下之道也。此道亦有客观的潜存,朱子云:

千五百年之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耳。(《答陈同甫书》,《文集》卷三十六页二十二)

又云:

盖道未尝息,而人自息之。所谓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正谓此耳。(同上页二十七)

治国平天下之道,亘古常存。不过其行与不行,即能实现与否,则视人由之与否。然即人不由之,其道之为有自若,并不因人之不由而即亡也。实则凡略能在政治上社会上有所作为成就者,亦无不依此道而行,不过不能知之,不能全行之耳。朱子云:

常窃以为亘古亘今,只是一理,顺之者成,逆之者败。固非古之圣贤所能独然,而后世之所谓英雄豪杰者,亦未有能舍此理而得有所建立成就者也。但古之圣贤,从本根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所以能执其中,彻头彻尾,无不尽善。后来所谓英雄,则未尝有此工夫,但在利欲场中,头出头没。其资美者,乃能有所暗合,而随其分数之多少以有所立;然其或中或否,不能尽善,则一而已。来谕所谓三代做得尽,汉唐做得不尽者,正谓此也。然但论其尽与不尽,而不论其所以尽与不尽。却将圣人事业,去就利欲场中,比并较量,见有仿佛相似,便谓圣人样子,不过如此。则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者,其在此矣。(同上页二十九)

吾人如欲盖一房子,则必须依建筑学上之原理,而此房子方能盖成。此原理即人不知之,不用之,固自亘古常存,未尝一日或亡也。大建筑家深明此理,一切遵之而行,则此原理能实现,而此建筑家所盖之房,亦必坚固持久。不只大建筑家如此,凡盖房子之人,苟其房能盖成,亦未有不依建筑学之原理者。不过其人或不知此理,而只与之暗合耳。然此人既对于此原理无研究,则其所盖之房,必有不能与建筑原理全合者。故其完善之程度,全视其与建筑原理相合分数之多少。要之,必不能十分完全也。圣贤之君之治国,与英雄豪杰之君之治国,其不同亦犹此。所以英雄豪杰之君之治国,其最大的成功,亦不过仅有小康之治而已。圣贤之君所行之政治为王政;英雄豪杰所行之政治为霸政。

“古之圣贤,从根本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所以能执其中,彻头彻尾,无不尽善。”必有此修养,然后可为圣贤之君;而其所行之政,始可为王政。朱子更详言云:

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尧,舜,禹相传之密旨也。夫人自有生而梏于形体之私,则固不能无人必矣。然而心有得于天地之正,则又不能无道心矣。日用之间,二者并行,迭为胜负,而一身之是非得失,天下之治乱安危,莫不系焉。是以欲其择之精,而不使人心得以杂乎道心;欲其守之一,而不使天理得以流于人欲。则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而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同上页二十五)

柏拉图理想中之哲学王,须先有极深之修养,能超越现象世界至概念世界,直见好之概念。必有此程度,然后可为人群之主宰。朱子此所说,亦此意也。吾人性中,万理毕具。若能去其气禀之拘,则性中万理明,故“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即无一事之不合理。故“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也。若英雄豪杰之君,本无此修养,其行事往往出于人欲之私;故其政治上之设施,虽有与天理暗合者,然不合者亦多矣。此其所以只能有小康之治也。

以上所引,皆见朱子《答陈同甫书》中。陈同甫,名亮。其论政治,以为三代之王政与汉唐之霸政,无根本上的差异;但三代做得尽,汉唐做得不尽耳。当时所谓永康学派持此说。朱子以为吾人不当只论其“尽与不尽”,更当论其“所以尽与不尽”。其“所以尽与不尽”,即王霸之所由分也。

七 【对于佛家之评论】

上文谓朱子以佛家与儒家之不同,在于佛家以性为空,儒家以性为实。朱子对于佛家之评论,多根据此点。语录云:

谦之问:今皆以佛之说为无,老之说为空。空与无不同如何?曰:空是兼有无之名。道家说半截有,半截无。已前都是无,如今眼下却是有。故谓之空。若佛家之说,都是无。已前也是无,如今眼下也是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而万事万物,细而百骸九窍,一齐都归于无。终日吃饭,却道不曾咬着一粒米;满身着衣,却道不曾挂着一条丝。(《语类》卷百二十六页六)

佛家以万物为幻有,所谓“色即是空”,即华严宗所讲理事圆融无碍。然其所谓事,亦系指具体的事物而言。具体的事物生灭无常,就其有此事物而言,可说真如不空;就此事物为无常而言,其不空仍然是空。故真如中之宛然而有者,仍是幻有也。但若就太极中所具之众理言,则众理皆超时空而永存。虽其实际的例有生灭变化,而此众理则无生灭变化之可言也。若此,则太极真不空矣。朱子评论佛家,注意此点,以为吾人之性,即太极之全体,其中众理皆具;故无论如何,理世界不能是空;吾人之性,不能是空。朱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