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代以降(第2/9页)

当那位历史不及格的赵垂庆先生要求宋朝接续唐朝的土德,改成金德的时候,官员们就纷纷驳斥,理由是:“五德循环更替,都是紧接着的,不可能有空当,咱们怎么可能跳过好几家王朝,继承那一百年前的运数呢?”官员们的理论是没错,可你要让他们把秦汉以来一千多年的五德循环都仔细捋上一遍,不留空当,估计也全得疯。

所以欧阳修提出了“绝统”概念,说正统是会断绝的,就此一棍子把五德理论搂头打翻。他说:“什么五行轮替,一家衰亡一家兴盛,那都是江湖术士拿来骗钱的说法儿,什么‘王朝兴衰都由五德操控的’,这纯粹是胡扯!”进而他旗帜鲜明地认为各种天灾异变都是自然现象,跟人事彻底无关,谶纬、祥瑞都是瞎联系,矛头直指董仲舒和刘向、刘歆等儒学大宗师,说他们是“胡言乱语,妄测天意”。所以从《汉书》以来,很多史书里都夹杂着一篇《五行志》,专门讲述种种荒诞不经的奇事儿,欧阳修在编《新唐书》的时候虽然也被迫保留,但只记录相关事实,完全不跟人事扯到一起,如前所述,对于前蜀那些超级不靠谱的扎堆的祥瑞,还狠狠一通冷嘲热讽。后来再编《新五代史》,既然是他自己一个人干的,就干脆不搞这种花活儿了。

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

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

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尚书·洪范》节选

某看天上

欧阳修写《正统论》,分析哪些朝代可以算正统,哪些不能算,其核心在于对前人的种种肆意妄为提出诘问。比方说,汉人说秦朝不算正统,因为秦始皇不修礼乐,并且严刑峻法,那么欧阳修就问了:秦国不是从秦始皇开始的,那么,既然不因为桀、纣狂暴而把夏、商都排斥掉,凭什么因为秦始皇一人的狂暴,就要阉割了秦朝呢?

再比如说,有人认为东晋是正统,欧阳修就反驳说,东周接替西周为正统,那是对的,因为周平王本来就是周幽王的太子,而且周朝虽然东迁,天下动乱,但没有别人敢于树立新的天子权威。可是东晋呢?晋元帝司马睿压根儿就不是正牌继承人,只是妄自称尊的一镇藩王而已,而且中原到处都是篡僭,他都不敢讨伐,有什么资格称为正统?

还有人认为北魏是正统,欧阳修又反驳说,北魏不过是篡僭的夷狄,哪配称正统呢?

所以说了,东晋南北朝的时候,东晋也不是正统,北魏也不是正统,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正统,即所谓“绝统”。正统有时而绝,不是一朝紧接着一朝的,那么五行相胜,隋朝胜了哪个正统?五行相生,隋朝又从哪个正统里生出来?纯粹胡扯嘛。

欧阳修这篇《正统论》一出来,立刻舆论哗然,各派闲人纷纷起而辩论。首先有章望之写《明统》来跟欧阳修商榷,后来苏轼也写《正统论》——哪个朝代算正统,哪个朝代算“霸统”“偏统”“窃统”,等等。一系列诡异的名词全都出炉,一直争论到清初的王夫之。可是他们大多是在讨论历史问题,没跟着欧阳修继续对五德学说下刀子。

相反,还有某些人借着论正统,继续哄抬五德。比方说跟欧阳修同为散文大家,推动古文运动的尹洙,他就曾经说:“天地有恒定的方位,历法有恒定的参数,社稷有恒定的君主,人民有恒定的信奉,所以所谓君主啊,必须配合天地方位和历法参数。”这还是在说人事跟虚而又虚的所谓天意、运道、历法有关联。

跟欧阳修一样是历史学家,曾帮忙修过《新唐书》的张方平则写了《南北正闰论》,说:“凡帝王兴起,必然要接受上天的符谶,按照正道更改名号,定下大一统的制度,推算历法以应合五德……”话里的意味就更明显了。

张方平对于东晋南北朝,是坚持以北魏为正统的,对于欧阳修的发问,他回答说:“夷狄又怎么了?夷狄入中夏便是中夏。想当初夏禹出自东夷,周文王出自西羌,得了天下以后,不都变成正统了吗?为啥北魏就不能算呢?况且,汉朝把秦朝当闰统,直接继承灭亡了六十多年的周朝,以此推论,北魏也可以继承灭亡了六十多年的西晋嘛……”

两个“六十多年”,好吧,他这儿凑时间来了。按照张方平的说法,正统是不会断绝的,但是有可能靠个“闰”来过渡,只要这么过渡一下,五德自然就接上了——左右不过六十多年,长乎哉?不长也。

真正的大地震是从王安石开始的。我们知道,王安石辅佐宋神宗搞变法,他的变法对与不对,成或不成,暂且不论,我们要说的是,变法运动在当时遭到了保守派的疯狂攻击,而保守派所利用的一大武器就是与五德联系紧密的天灾异象。一旦碰上点儿什么风吹草动,保守派就会跳出来说:“你瞧,老王又惹老天爷不高兴啦!”仿佛他们执政的时候就风平浪静,不发大水,不闹旱灾,连流星都全藏了起来不敢见人。

对于保守派的这些论调,变法派当然要加以驳斥,于是他们针锋相对地坚持说天灾都是自然现象,跟人类的吃喝拉撒睡根本就没有必然联系。王安石本人就曾经说过:“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意思是不管天象有什么变异,祖宗有什么成法,士大夫有什么反对意见,我全当他放屁,我行我素,不撞南墙不回头。这话实在太狂了,后人就有评价说,你老兄啥都不怕,都不在乎,那权力靠什么来制约?做好做坏靠什么来评判?不过由此也可反推出来,当时反对变法的人主要是用所谓“天变”、祖宗成法以及百姓的抗拒心理来扯王安石后腿的。

虽然最后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他那么狂,不失败也难啊),但经过这么一番论战,更准确点儿说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五德学说不禁元气大伤,在士大夫心目中的地位直线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