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街六〇六号(第4/5页)

以后我搬到底特律做绘图员,与安亚堡的同学疏远,更将大卫·林摆在记忆之后了。

一天早晨看到《底特律自由报》之第二页,上面有大卫·林的大幅照片。标题是“隐士被发现”(RECLUSE FOUND)。这段新闻,读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安亚堡卫理公会的学生合作社占着教堂之一翼,除了厨房餐厅之外,也有游艺室、洗手间,侧面尚有一套房间,为一位监督员夫妇的宿舍。1959年,他们不时在夜里听到屋顶上有声响,他们疑有窃贼。只是既响又止,内外又无物件遗失,也就任之。直到午夜响声仍未停止,他们才报警设伏。有一晚午夜警察在餐室见有黑影接近储食物之冰箱,乃抽出手枪,吆喝:“站住!”此人束手就擒,讯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失踪已四年的大卫·林。

原来他在考试落榜不得毕业时将他的照相机、护照与身份证投沉在休龙河里,他只因无面见江东,不愿向给他奖学金的团体道及,又无其他出处,可能想到自杀,又无力下手。合作社的屋顶,在天花板上留有可能爬行的间隙,可由复壁推开进入。他起先爬进去藏匿在内,还在思量出路。可是身在异域,无钱无援,又不愿求乞他人,就只有永远地待下去了。

从此他昼伏夜行,以合作社冰箱内的剩余食物充饥,四年之内只有一次在假期冰箱之内空空如也时才挨饿三天。大小便也要挨到午夜之后才能偷往洗手间解决。他随身尚带有小剪刀一把,所以被拿获时须发尚为齐整。他也零星看到合作社的学生所遗下的报刊,对外界的新闻并未全部隔阂。他被截获之后经过医疗所检验,只因用牙签代牙刷,牙齿上有三处洞孔之外,视力衰退,需佩眼镜,此外身体健全。而尤其令人惊讶的:他出面之后知道母亲已在他藏隐的四年之内去世曾表示悲恸,除此之外毫无心理变态之痕迹。应对如常人。

他初出来时美国人士把他当作英雄看待,没有人告他行窃犯规,密大允许他改习商业,以避免他所修习的工程课目,移民局也原谅他的无签证逗留美国,有一位财主有意让他承继为子。(他没有与此人接头,后来就被遗忘了。)他的事迹经全国报纸刊载,视作奇闻。

我在一个月之后去安亚堡看他。他和我说起,美国准备送太空人乘坐人星恐怕禁不起环境之隔绝而起心理变态,应当先派他去,因为他已经过考验。还有《生活》周刊请他写一篇回忆,记载他藏匿天花板内四年的经验,这篇文字如期刊出。我又告诉他我曾尝试多少次,想用自己的by-line在畅销的刊物出版,始终没有成功,而他则有《生活》的登门请教。可是另一方面想到我们在合作社的餐厅里吃喝嬉笑,又经过寒来暑往,密大的同学好几人已挣得博士学位,当初新来一年级学生现已毕业,艾森豪威尔将军经过心脏病后又两任总统,大卫·林却始终躲在复壁之内,花去了一生大好时光之一部又不禁为他可惜。报载他初曝光时曾问截获他的警察:“现在是什么时候?”

警察回说:“什么时候?与你有何关系?”

大卫·林后来又在安亚堡待到1964年才得到硕士学位回新加坡,我一直到伊利诺州又迁纽约才和他失去联络。

事后想来,我虽没有和林一样地藏匿,然在东安街六〇六号做房客的期间任光阴纵逸,一待就是五年。纵然与年轻的朋友为邻,可算把少年时代拖长,可是一事无成,女友不能全始终,学士学位无用武之地,再想做研究生,前途渺茫,自己年近不惑,想来不免心慌。

另一方面我离开安亚堡后更是无所归属。我对任何人也不负责。既非中共派来的间谍,也非蒋家帮派。这时候已享到人世间最大的自由。我仍注册为密大研究生,却不聚精会神地攻读《资治通鉴》,只花费大好时光看小说与剧本。又在底特律河上的倍尔岛无师自通地学会溜冰(其实仍受近旁小孩子指点)。周末爱看赛马,好几次将一周的工资输光,于是的放荡逍遥,西方人称为abandon,全与他人无涉。

不过既要自由则须付出自由之代价。这几年内我经常回归斗室,无人对谈,耳内嗡嗡有声。安亚堡的警察对林说的,“什么时候?与你有何关系?”无疑的,也适用于此期间的我。

又待事后想来,才领悟到在此机缘中,我也借此了解美国社会演化之真谛。我们一般的观感:美国原来是一个组织严密干劲十足的国家。只因越南战事持久而失利,年轻人反抗兵役,加以同时间内避孕丸发明,堕胎经过各州法律认可,披发的爵士乐队称为“披头士”(Beatles),来临此邦,随着迪斯科流行,黑人争取平等地位,刑法愈宽纵,通货愈膨胀,才于1960年间一变而为今日之美国。前些日子,一位华裔同事很感慨地说及:“美国在1960年间搞烂了。现在想凑拢回来,可是已扳转不过来了。”

她所讲的只代表一种观点,其实还有不同的看法。

社会的演化,有长期间的延续性。美国在60年代的变化,至少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日各种生产强迫的提高,战后复员也经过一段周折。不过在1950年间又是各业向荣,交通更发达,通信更进步,社会上的流动性愈大,女子就业成为一般趋势。由经济方面产生的压力,要求各种因素概能公平而自由地交换,于是种族上的平等与性别间的平等,都应背景上的条件而产生,至于这国家由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典型文化国家演变而为多种文化多种民族的国家更是一种在亘长时间的持续运动。固然越南战事是美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但是它单独的不能促成一个大国的全面改变。即我在安亚堡时已经体会到这样的全面改变正在酝酿发轫,如1955年最低工资定为每小时一元,前已提及。这期间的电影剧本,有如一部称为《我们的妙曼年华》(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即已渗入反战情绪。我自己在东安街六〇六号的经验,今日回顾起来,也显现着各种关系已在整备预备改变。

况且全面改变之后果也非只坏不好。不少的人以为美国开放之后秩序荡然。但是过去的秩序是如何维持?我初来美国时南部各州凡公共场所饮水候车以肤色区分不说,即在1950年间白人私自处刑将黑人吊死(lynch)之事迹仍时有所闻,而尤以触犯性禁忌的情况下为甚。我在大三的指定读物尚有资料包含着黑人男子自述,他们每至公私场所遇见单独之白人女子即感到心慌。因如有任何差错,或被人检责即将被吊死无疑。即是公众场所需要衣着齐整亦可以借此摈斥穷人入内。今日矫枉过正,也产生问题,但不能否定整个运动在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