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 最亲爱的克伦威尔(第2/22页)

她没有回答。

“想想吧,”他说,“在英格兰,只有他能让你如愿以偿。”

“很好。你帮他说说看。给你五分钟时间。”

“看来你真的是很忙。”

安妮不悦地望着他,用法语说,“关于我怎么安排时间,你知道些什么?”

“小姐,我们这次谈话到底是用英语还是用法语?完全由你决定。但我们最好用一种语言,行吗?”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动了一下;半藏在暗处的姑娘抬起脸来。她相貌平平,脸色苍白;似乎大吃了一惊。

“你无所谓?”安妮说。

“是的。”

“很好。说法语吧。”

他接着告诉她: 只有红衣主教才能从教皇那里获得有利的裁决。只有他才能解除国王良心的不安,使它变得清清白白。

她听着。他愿意把这番话说给她听。他常常纳闷,不知道在那窸窸窣窣、一层又一层的面纱和面罩后面,女人到底能听进去多少,但安妮让他觉得确实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她起码一直等到他说完;她没有打断他,直到最后才开口: 她说,既然国王这么希望,既然红衣主教也这么希望——他此前可是这个国家的头号臣民,那么我得说,克伦穆尔先生,它实现起来花的时间可是太长了。

她姐姐在角落里用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接口道,“而她也不再年轻了。”

从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女人们的针线活儿没有动过一针。

“还可以继续努力吧?”他劝说道,“还有一点时间吧?”

“哦,是的,”安妮说,“但只有一点时间: 在大斋节期间,我的耐性很有限。”

他告诉她,对那些说红衣主教阻挠她的目标的诽谤者要撤职查办。他告诉她,由于国王的心愿——也始终是红衣主教的心愿——不能得到实现,红衣主教非常痛苦。他告诉她,国王的所有臣民都对她寄予厚望,希望能有一位王位继承人;而他相信他们有理由这样。他提起她以前写给红衣主教的那些优美的信: 他把它们都保存了下来。

“很好,”等他停下来时,她说。“很好,克伦穆尔先生,但是再试试吧。我们拜托红衣主教的只是一件事,一件简单的事,可他却不愿意。一件简单的事。”

“你知道这并不简单。”

“也许我是个简单的人,”安妮说,“你觉得对吗?”

“也许吧。我对你了解甚少。”

这个回答让她大为不悦。他看到她姐姐在窃笑。安妮说,你可以走了: 玛丽也连忙起身,跟了出来。

玛丽又一次双唇微张,满脸通红。她把针线活儿也随手带了出来,这让他觉得奇怪;不过如果留在房间里,安妮也许会把它扯烂。“又喘不过气来了,凯里夫人?”

“我们还以为她会冲过来扇你耳光呢。你还会来吗?我和谢尔顿都迫不及待了。”

“她能承受的,”他说。玛丽说,实际上,她喜欢跟与她不相上下的人过招。你在那儿绣什么?他问,于是她拿给他看。是安妮的盾形纹章。他说,我想只怕哪儿都会绣的,她顿时满脸笑容,说,哦,是的,她的衬裙,手绢,头巾,面纱;她有些别人以前从未穿过的衣服,这样就可以把纹章绣在上面,更不用说墙帷,餐巾了……

“你还好吧?”

她垂下头,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累坏了。你可能会说,有点憔悴。圣诞节……”

“听说他们吵架了。”

“开始是他跟凯瑟琳吵。然后他跑到这儿来寻求同情。安妮说,什么!我告诉过你不要跟凯瑟琳吵,你知道你总是落下风。如果他不是国王,”她开心地说,“人们还可以同情他。她们让他过的简直不是日子。”

“最近有传言说安妮——”

“是的,但是她没有。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她的腰围哪怕是变粗一英寸,也会是我帮她改衣服。再说,她也不可能,因为他们没有。他们一直都没有。”

“她会告诉你吗?”

“当然——出于恶意!”玛丽仍然不肯与他对视。但她似乎觉得欠他一些信息。“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让他解开胸衣。”

“起码他没有让你去帮忙。”

“他解开她的内衣,吻她的乳房。”

“能找到也算不错。”

玛丽放声大笑;这是一种开怀的、丝毫也不像做姐姐的人的大笑。里面肯定也能听到,因为房门几乎马上就开了,那位藏藏掩掩的小姑娘从门后探出身来。她表情严肃,十分矜持;她的皮肤非常嫩滑,几乎像半透明一般。“凯里夫人,”她说,“安妮小姐找你。”

她对她们的称呼就像是在介绍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玛丽没好气地说,哦,天哪!接着转过身,很熟练地拖着裙裾往里走去。

让他意外的是,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与他对视了一眼;在玛丽离去的身影背后,她抬头朝天上看去。

离开的时候——重新穿过八间前厅,去处理这一天里剩下的事情——他知道安妮已经迈步向前,走到了一个他能看到她的地方,上午的光线照在她喉咙的轮廓上。他看到了她那一弯细细的眉毛,她的笑容,以及她的头在修长的脖子上扭动。他看到了她的敏捷、智慧和严谨。他认为她并不会帮助红衣主教,但提一提又有何妨?他想,这是我向她提出的第一个建议;可能不是最后一个。

有片刻时间,安妮对他全神贯注: 那勾人魂魄的黑眼睛凝视着他。国王也知道怎样去看人;用那双蓝色的眼睛,那柔和的眼神具有欺骗性。他们就是这样彼此对视吗?或者用其他的方式?顷刻间他懂了;一转眼又不明白。他站在一扇窗户的旁边。一群椋鸟停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那紧致的黑色花蕾丛中。接着,犹如黑色的花蕾同时怒放一般,它们张开了双翅;它们拍着翅膀,鸣叫着,让一切都活动起来,空气,翅膀,音乐中的黑色音符。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它们: 某种几乎要灭绝的东西,某种面向未来的微小姿态,已准备好迎接春天;他怀着一种很少有、很急切的心理,盼望着复活节的到来,盼望着斋戒期和忏悔期的结束。在这个黑色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还有一个可能的世界。一个安妮能成为王后的世界也是一个克伦威尔能成为克伦威尔的世界。他看到了那个世界;但接着它又消失了。这个时刻转瞬即逝。但这种体会剥夺不走。你不可能返回以前置身过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