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安妮王后(第4/19页)

此时此刻,安妮这位尚未公开的英格兰王后在穿过白厅的一条走廊时,甩掉了她的男随从;她咯咯地笑着,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他们连忙奔过来围住她,仿佛她随时有危险,可她大笑着一把甩开他们的手。“你们知道吗,我特别想吃苹果?国王说这意味着我怀宝宝了,可我告诉他,不,不,这不可能……”她转了一圈,然后又一圈。她双颊绯红,泪水盈眶,接着就像一处不受控制的喷泉里的水一样奔涌而出。

托马斯•怀亚特从人群中挤过来。“安妮……”他握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胸前。“安妮,好了,亲爱的……好了……”她靠在他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怀亚特紧紧地搂住她;他的眼睛四下张望,仿佛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站在路上,期望某位路人拿件衣服来帮他遮身蔽体。查普伊斯也在旁观者之中;大使连忙心怀鬼胎地离开了,他迈动着那双短腿,脸上挂着一抹讥笑。

于是,这个消息马上传到了皇帝那里。如果旧的婚姻已经过去,新的婚姻已经形成,并且在宣布安妮的幸福状态之前向欧洲确认,本来应该很完满。但话说回来,对国王的仆人而言,生活从来都不是十全十美;正如托马斯•莫尔以前常说,我们不要指望躺着羽毛床上天堂。

两天后,他与安妮单独在一起;她靠在一个窗口,闭着眼睛,像小猫一般享受着冬天里那一缕难得的阳光。她向他伸出手来,几乎不知道他是谁;对任何一个男人都这样吗?他握住她的指尖。她黑色的眼睛猛地睁开。犹如店铺的遮光板被取了下来: 早上好,克伦威尔先生,我们今天有什么可以卖给对方的?

“我已经厌烦玛丽了,”她说。“我想甩掉她。”

她是指公主,凯瑟琳的女儿吗?“她该嫁人了,”她说,“免得碍我的事儿。我永远不想见到她。我不想总是要想到她。我早就在想着把她嫁给哪个无名小卒。”

他等待着,仍然不明白。

“对于某个准备用链子把她拴在墙上的人来说,我想她会是一位不错的妻子。”

“啊,你的姐姐玛丽。”

“你以为是谁?哦,”她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指的是国王的私生女玛丽。嗯,你现在倒是提醒了我,她也该嫁人了。她有多大了?”

“今年十七了。”

“还是个小矮人吗?”安妮没有等他回答。“我会为她找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一位德高望重、年老体弱的绅士,他不会让她怀上孩子,我会出钱让他远离宫廷。但说到凯里夫人,该怎么办呢?她不能嫁给你。我们取笑她,说她看上了你。某些贵妇会暗恋平民。我们说,玛丽,哦,你多么渴望躺在一位铁匠的怀里……连想一想你都会浑身发烫。”

“你快乐吗?”他问她。

“是的。”她垂下眼睛,一双小手放在胸口上。“是的,因为这个。你瞧,”她缓缓地说,“过去我总是被人需要。而现在我受人重视。我发现,这很不一样。”

他没有说话,让她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这些想法对她很宝贵。“好了,”她说,“你有一个外甥叫理查德,勉强算是都铎家族的人,尽管我确定自己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把家谱图画给你看。”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就不劳烦你了。有了这之后,”她的手指向下滑动,“我早上醒来时,几乎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我以前常常纳闷女人为什么那么愚蠢,但现在我明白了。”

“你刚才提到我的外甥。”

“我见到过他跟你在一起。他好像是个坚定的小伙子。他也许适合她。她想要的是裘皮衣服和珠宝。这些你可以给她,对吧?每隔一年摇篮里就有个孩子。至于说父亲是谁,你可以在你们家内部就此做出安排。”

“我还以为,”他说,“你姐姐早就有心上人了吧?”

他不想报复: 只是澄清事实。

“是吗?哦,玛丽的心上人……常常是昙花一现,有时还很怪异——你也知道,对吧。”这不是问话。“把你的孩子们带进宫来。让我们看看。”

他离开了,而她再一次闭上眼睛,缩着身子享受着那一丝暖意,享受着二月所能洒下的微弱的阳光。

国王在威斯敏斯特的旧宫殿给他安排了住处,便于他工作得太晚不能回家时休息。于是,他只好在想象中穿过自己在奥斯丁弗莱的那些房间,重拾他留在窗台上、板凳下和挂毯上点缀在安塞尔玛脚下的羊毛花朵里的记忆中的形象。在漫长的一天结束后,他会与克兰默以及劳兰德•李共进晚餐,劳兰德白天总是在不同的工作班子之间来去,催促大家加快进度。大法官奥德利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可他们不拘礼节,只是像一帮身上沾有墨水的学生一样坐下来聊天,直到克兰默就寝时才罢休。这些人他想好好了解了解,检验一下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依靠他们,并找出他们的弱点。奥德利是一位谨慎的律师,会像厨师在一袋米中筛出沙子那样检查一个句子。他口才很好,能言善辩,据理力争,忠于自己的职业;如今既然成了大法官,他志在挣得一份与职位相符的薪酬。至于他相信什么,则可以商榷;他相信议会,相信国王在议会中行使的权力,而在信仰的问题上……不妨说,他的信仰是灵活的。至于说李,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否相信上帝——尽管这并不妨碍他拥有一个看得到的主教职位。他说,“劳兰德,你能把格利高里带到你家里去吗?我想剑桥已经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也承认格利高里没有为剑桥做任何事情。”

“我在跟北方的主教们争论时,”劳兰德说,“会带着他一起去。格利高里是个好孩子,算不上最上进,但这个我能理解。我们会让他成为有用之才的。”

“你不打算让他担任神职?”克兰默问。

“我说过了,”劳兰德不悦地说,“我们会让他成为有用之才。”

在威斯敏斯特,他的职员们带着新闻、传言和文件进进出出,他把克里斯托弗带在身边,表面上是照顾他的衣着起居,实际上却是为了让他开心。他想念奥斯丁弗莱的晚上的音乐,以及从其他房间里传来的女人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