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2.基督教世界的地图(第4/19页)

分裂派和再洗礼派教徒已经控制了明斯特城。与此相比,你最可怕的梦魇——你醒来时无法动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也是极大的快乐。市长们被赶出议会,盗贼与疯子取而代之,说末日已经来临,一切需要重新洗礼。持异见的市民被赤身裸体地赶到城墙之外,在雪地上冻死。现在这座城市正被它自己的兼任主教的公国君主所围困,他打算断绝城里的食物来源以迫使他们交出政权。据说,守城的多是留下来的妇女和儿童;他们被一位自封为耶路撒冷王、名叫波克尔松的裁缝所控制,整天提心吊胆。有传闻说,波克尔松的朋友们已经像《旧约》里提倡的那样实行一夫多妻制,对他们打着亚伯拉罕的幌子实施强暴的行为,有些女人坚决不从,结果被绞死或淹死。这些先知以共产的名义,光天化日之下四处抢劫。据说他们霸占了富人的房子,焚烧他们的信件,劈烂他们的画像,用精致的绣品拖地,毁掉他们的财产记录,以便过去的日子永远不会重来。

“是乌托邦,”他说,“对吧?”

“我听说他们在焚烧市图书馆的书籍。伊拉斯谟的作品也被扔进火焰之中。那是一群什么样的魔鬼,居然对温和的伊拉斯谟也不放过?不过毫无疑问,毫无疑问,”莫尔点着头,“明斯特会恢复秩序的。我敢肯定,赫斯的菲利普亲王,路德的朋友,会把自己的大炮和炮手借给这位了不起的主教,于是一位异教徒会镇压另一位异教徒。教友们自相残杀,你明白吗?就像在大街上淌着涎水的疯狗,一见面就要把彼此的内脏都撕咬出来。”

“我告诉你明斯特最后会怎么样。城里有人会投降,会把它交出来。”

“你这样想吗?看起来你似乎愿意跟我打赌。不过,你瞧,我从来都不怎么会赌。而且我的钱现在都在国王那儿。”

“那样一个人,一个裁缝,蹦跶一两个月——”

“一个羊毛商,一个铁匠的儿子,蹦跶一两年——”

他站起身,拿起披风: 黑色的羊毛,小羊皮衬里。莫尔的眼睛发亮,啊,你瞧,我把你赶走了。接着他又喃喃道,仿佛这是一次晚宴,你非走不可吗?再呆一会儿,行吗?他抬起下巴。“这么说,我再也见不到梅格了?”

那种语气,那种空洞,那种失落: 直刺进他的心底。他转过身,尽量用老一套的话平静地回答,“你总得说几句,要有点文字的东西。仅此而已。”

“啊。仅仅是文字而已。”

“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让人帮你把它写下来。你签上名,国王就会满意了。我会用我的船把你送到切尔西,停靠在你自己的花园一端的码头——正如你所说,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看的,但是想一想里面的热烈欢迎。爱丽丝夫人在等你——她做的饭菜,哦,仅仅是这一点就会让你恢复精神;她站在你旁边,看着你大快朵颐,你刚擦嘴巴,她就把你搂进怀里,吻掉你嘴边的羊油,哎呀亲爱的,我想死你了!她把你拥进她的房间,锁上房门,把钥匙扔在自己的口袋里,脱掉你的衣服,直到你全身上下只剩一件衬衫,两条细白腿杵在那里——嗯,你得说,女人有权这样做。到了第二天——想想看——天不亮你就起床,拖着脚走到你熟悉的小房间,抽自己一顿鞭子,再叫人送来面包和水,到八点钟你再重新换上你的刚毛衬衣,外面套上你的旧羊毛长袍,那件血红色的,上面还有个裂口……你双脚翘在凳子上,你的独生儿子给你拿来了信件……你撕开亲爱的伊拉斯谟的信……等你读完信后,可以出去溜达溜达——假设这一天阳光明媚——看看笼子里的鸟,还有围栏里的小狐狸,你可以说,我曾经也被囚禁,但现在不是了,因为克伦威尔告诉我我可以自由了……你不想这样吗?你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你应该去写剧本,”莫尔赞叹地说。

他大笑起来。“也许我会的。”

“比乔叟的还要精彩。文字,文字,仅仅是文字而已。”

他转过身,盯着莫尔。仿佛灯光变了。一个陌生国家里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吹进来一股来自小时候的冷风。“那本书……是字典吗?”

莫尔蹙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在朗伯斯,我上楼去——让我想想……我跑上楼去,拿着你的那份淡啤酒以及一条小麦面包,以免你半夜醒来时肚子饿。当时是晚上七点。你在看书,当你抬起头时,你把双手蒙在书上,”他比划着翅膀的样子,“就像是在保护它。我问你,莫尔先生,那本大书里有什么?你说,文字,文字,仅仅是文字而已。”

莫尔偏着头。“那是什么时候?”

“我想我七岁吧。”

“哦,胡说八道,”莫尔和蔼地说。“你七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哎呀,你是……”他皱着眉头,“你肯定是……而我当时……”

“即将去牛津。你不记得了。不过你干吗要记呢?”他耸耸肩。“当时我以为你在笑话我。”

“哦,很有可能,”莫尔说,“如果我们的确那样见过面的话。但是看看眼前的日子,是你到这儿来笑话我。跟我谈爱丽丝,还有我的细白腿儿。”

“我想那肯定是一本字典。你确定你不记得了吗?嗯……我的船在等着,我不想让桨手在外面挨冻。”

“这里的白天很长,”莫尔说。“夜晚更长。我的胸口很难受。呼吸也很吃力。”

“那就回切尔西吧,巴茨医生会去看你的,啧啧,托马斯•莫尔,你对自己干了些什么?捏住鼻子,把这难闻的药剂喝下去……”

“有时我觉得我会看不到早晨。”

他打开门。“马丁?”

马丁三十岁,身材瘦而结实,帽子底下的浅发已经变得稀疏: 和善的面孔总是笑眯眯的。他出生在科尔切斯特,父亲是一位裁缝,他学会了阅读威克利夫的福音书,他父亲把那本书藏在屋顶的茅草下。这是一个新英格兰;在这里,马丁可以擦掉那本旧书上的灰尘,把它拿给邻居们看。他有几个兄弟,都支持新译的《圣经》。他妻子怀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正在待产,用他的话说,是“爬进了稻草堆里”。“有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