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送乌骨鸡县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惊心(第2/5页)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张居谦赶紧出来调停,他用眼色示意冯大人不要做声,自家勉强挤了个笑脸朝李顺说道:

“冯大人只是开个玩笑,李大人不必认真,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李大人这份情,我代表家严领了,只是这乌骨鸡,家严实在享受不了。”

“张大人的意思,是让咱李某真的把这乌骨鸡挑回去?”

“这……我已说过,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严领了。”

“既如此,李某告辞了。”

李顺说着,起身朝张居谦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气鼓鼓走出了客堂。当张居谦赶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时,李顺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头望了望半空中飘着的“大学士张”的彩旗,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子酸楚,强忍着,两泡热泪才不至于溢出眼眶。这时又有两乘官轿抬进广场,他连忙低头疾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老爷,你要去哪里?”

迷迷盹盹的李顺这才惊醒,抬头一看,竞已穿过了十字街口,连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个脚佚,肩上还挑着那红布盖着的一方一圆两只礼盒儿。

“你真的挑回来了?”李顺问。

脚佚悻悻然答道:“老爷,别个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鸡贩子,还有……”

脚佚欲言又止,李顺追问:“还有什么?”

“由荆州府同知郑大人出面张罗,包下了大学士对面的章华酒楼,凡送礼的老爷都有筵席招待,随差也都有酒吃。”

“你没吃上酒,感到窝囊是不是?”

“小的叹息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烂嘴龟子乱嚼舌头,说得很难听。”

“任他们说去,”李顺苦涩地一笑,四处张望张望,说,“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是呀,小的寻思老爷家住南门,怎么就闷头朝西走,所以就在后头喊上了。”

“这前面是啥地方?”李顺懵懂地问。

“尽是些店家,也有一个衙门。”

“啊,对了,”李顺猛然清醒了过来,一拍脑门子,“荆州税关就在前头,走,咱们到税关去。”

“挑着这礼盒儿?”

“挑着。”

李顺说着又快步前行,挑佚跟着他,急匆匆走到了税关门口。

听门子禀报李顺来访,金学曾赶紧迎将出来。这些时,金学曾在荆州城成了众矢之的。各衙门堂官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就连平素言谈投契过从甚密的几位新结识的散官,也都不见人影儿。偏在这时候李顺来访,他既感诧异,又心生温暖。出得门来,见李顺一身便装,跟着的脚佚还挑了两只礼盒儿,不由得好奇地问:

“李大人,你这是?”

李顺苦笑了笑,道:“一言难尽,咱们进去叙说。”

两人穿过大堂,径直走到金学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顺便把今日去大学士府的经历讲了一遍。金学曾听了哈哈大笑,谑道:

“李大人,二两银子送礼,你这又创下了万历官场的奇闻,人家没轰你出来已是存了客气。”

李顺心里怄不过,也就说了句粗话:“咱这是割卵子供菩萨,他嫌不好看,咱还痛死了。”

“罢罢罢,咱们打个平伙,你出两只鸡,我去叫人买一坛老酒来,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甚好。”

金学曾当即吩咐下去。李顺无意间瞥见案台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张四尺长的蜀版藤白纸,已是墨气淋漓书就了一半,他当下起身去瞄,纸上写道:

周礼小司寇五听之法:一日辞听,观其所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赧;三曰气听,

不直则喘;四日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嘹。古人听狱之法详密如此,即

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后世不务出此,而以钩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罗织编织求人之情,其法弥

刻,其术……

字体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笔意。李顺细细玩吟了两遍,赞道:

“金大人,你这五听之辩,乃是有感而发。”

“是啊,这几日我一直寻思,要给这值房起个名字,昨日想了一个晚上,才想了一个名字,叫五听斋。上午闲来无事,便琢磨着写这一篇《五听斋记》,刚开了个头,你就来了。”

“五听斋,”李顺非常同情金学曾眼下艰难处境,也知他压抑难申的心境,便道,“单看这个开头,就知是一篇奇文。”

“古人言,偏听则信,兼听则明。究竟何为偏听,何为兼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前些时偶翻《周礼》,才找到了出处。”

金学曾娓娓道来,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李顺甚为诧异,问道:

“这时候,你还有闲心读这些古书?”

“咱荆州税关门可罗雀,此时不读,更待何时?”

金学曾说罢朝窗外院子里望望,大白天的竞阒静无人了无生气,一丝儿郁气不知不觉已在眉宇间显露。李顺看在眼里长叹一声,说道:

“金大人,愚职真是服了你,出了这大的事,人们都猜想你六神迷乱,却想不到你竞还能援笔为文。”

金学曾本不想急着说懊恼之事,见李顺主动扯上话题,他便故意露了一个口风:

“李大人,你上次所言赵谦把江陵县官田送给老太爷一事,我已派人打探凿实。当即就将此事写信向首辅禀报,并驰驿送往京城。”

“什么,你写信给首辅?”李顺这一惊非同小可,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金学曾笑道:“江陵县发生了这样大的行贿大案,愚职又怎敢隐瞒?”

“首辅是何态度?”

“现在尚未收到回复。”

李顺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摇头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你想过后果没有?”

“想过。”

“张文明毕竟是首辅的令尊,他若有意偏袒,你就是第二个海瑞了。”

“我猜想不会,”金学曾打量了李顺一眼,接着问,“京城通政司最近寄来的几期邸报,你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李顺回答,“多半是子粒田征税引发的争论。首辅作出的这一重大决策,对皇亲国戚等一应豪强大户,实在是打击太大。”

“首辅志在为天下理财,李大人,你说,他怎么可能让我当第二个海瑞呢?”

金学曾如此自信,李顺心下存疑,却也不便再说什么。这时厨子来报鸡汤已炖好,两人便起身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喷喷的鸡汤刚摆上餐桌,另配了几样时蔬,衙役也早买了一坛地产的陈年谷酒回来,揭开黄泥封裹贴着油皮纸的坛口,顿时满屋都飘漾着醇厚的酒香。李顺耸耸鼻子,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主宾二人也不讲客气,传杯递盏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居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顺细心啃了一只壮硕的鸡腿,想着上午送礼的事不解地咕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