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送乌骨鸡县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惊心(第3/5页)

“也真是怪,这么美味的佳肴,张老太爷竟然无福消受,唉,可惜,可惜。”

金学曾看着李顺大快朵颐的样子很开心,讥道:“李大人,你真的以为张老太爷不吃鸡?”

“他二儿子张居谦是这么说的,说他闻着鸡汤味儿就作呕。”说到这里,李顺猛然又记起夷陵知州冯大人那副可憎的面孔,脸上又怫然作色,骂道,“张老太爷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帮谄媚之人争着灌他迷魂汤……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两人借酒谈心正在兴头上,主簿张启藻忽然走了进来,对金学曾禀道: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要和你紧急约见。”

“他人在哪儿?”

“在东门外接官亭里。”

“怎么在那儿呢?”金学曾觉得蹊跷。

李顺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琢磨,不安地说:“金大人,依下官来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是吗?”

“周大人从武昌城长途赶来,不入城却呆在接官亭,八成儿他是宪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里去抓起来。”

金学曾心中也没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开,便嘻嘻一笑说:

“即便接官亭变成风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张大人,你吩咐下去,给我备轿。”

接官亭在荆州城东门外三里许,大凡上司官员来荆州,本地官员都会到接官亭迎接。这接官亭并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旁边还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员临时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与荆州东城门之间,又新添了一处建筑,这便是“张大学士牌坊”。往常,一出东城门,远远便可看见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亭,现在却被这座高大的牌坊挡住了视线。张大学士牌坊离接官亭大约还有一里地。金学曾经过那里的时候,却也无心留连,径直奔接官亭而来。

金学曾寻思这次会见凶多吉少,故出门时尽数用上排衙。伞伕牌伕清道伕连同水火棍差人尽行用上,前前后后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如此排场,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轿来,才跨出轿门,便见亭子后头散放着几十匹军马,还有众多军士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坐在树阴下休息,看装束打扮,他认得出这都是专管刑事捕押的缇骑兵,心下当即紧张起来,也不容细想,但见接官亭的亭长走上前来打了一拱,禀道:

“知会金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在院房里等候。”

金学曾整了整官袍,跟着亭长从容走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是一块闲地,正对着院门的是抬高了五级石阶的正房,一名约摸五十来岁的四品官员站在客堂门口,看到金学曾进来,连忙走下石阶迎接,抱拳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金大人?”

“正是。”金学曾还了一礼。

“愚职周显谟在此恭候,”周显谟说着就把金学曾请进客堂,双方叙礼坐定后,周显谟又道,“把金大人请到这里来相见,原是为了叙话方便。”

金学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准备,但看周显谟的行为举止,又不似有什么恶意,心里头便有些吃不准了。两人虽然都官居四品,但周显谟是手握弹劾大权的风宪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阶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对他敬畏三分。金学曾内心里对他并不惧怕,但仍然按官场的规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赔着小心问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见教?”

周显谟是个老官场,他已估透了金学曾此时的心思,便笑着说:“金大人不必紧张,愚职此次来荆州,乃是奉首辅之命,与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

“拆大学士牌坊。”

“啊?”

“恐金大人不相信,咱这里还有两份公文。”

周显谟说着,起身到了里屋,从随身带来的箧笥里拿出两份文件来,再转出房来递给金学曾,其中一份盖了刑部关防,移文很短: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知道:

接内阁首辅张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缇骑兵五十名前往荆州,拆毁张大学士牌坊,不得有误,

事毕回复。 月 日。

刑部尚书王之诰签

另一封是张居正写给周显谟的私人信件,内容与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张居正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要周显谟到荆州后首先找到金学曾,就拆毁牌坊事与之谋划,要“排除干扰从速完成”。正是因为有这封信,周显漠才把金学曾找到这接官亭来。

等到金学曾读完信件,周显谟问道:“金大人,拆毁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见?”

金学曾平常与官员们闲聊,就得知这个周显谟老于世故,是个滑溜溜的琉璃球儿。这种人逢着好事就上,见了犯难事就躲。拆毁牌坊之事,刑部移文与首辅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还要征求意见,这明显是不肯担当责任。金学曾虽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体为重,问道:“周大人此番前来,是否已知会荆州府方面官员?”

周显谟回道:“除了你,愚职没有通知任何人。”

金学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广道,你周大人是显官。你既到了荆州,想瞒是瞒不住的,只怕这时候,就已有耳报神向荆州府报告了你的行踪。我看事不宜迟,这张大学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动手。”

“愚职想的也是如此,”周显谟担心地说,“若是走漏风声就不好办,荆州府方面官员肯定会出面阻挠。”

“官员们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谁敢干涉?”金学曾底气十足地答道,“要说怕,怕的倒是首辅大人的令尊,他若闻讯赶来,只怕会横生枝节。”

“这倒是,咱们现在就动手。”

两人说罢,就相邀出门朝大学士牌坊而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西斜的阳光照射下的张大学士牌坊,显得非常抢眼。这座牌坊纯用汉白玉石料凿砌而成,四根两尺见方的大石柱撑起三重石雕飞檐。石柱往上净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横枋上雕的是夔纹龙饰,其上的宽大石匾上书有“大学士”三个斗字,下面一行小字:

太师兼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

说是小字,每个也有汤碗口那么大。徐阶亲书的对联还没有镌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样,几个工匠正在那里忙碌。周显谟所带的五十名缇骑兵以及随金学曾出行的衙役,加起来也有七八十号人,拆毁牌坊的人手足够了。工具也是现成的,因还没有最后完工,现场摆了许多梯子、锤、錾、钎子之类。周显谟走到跟前,先负手绕牌坊一周欣赏一遍,对金学曾叹道:

“金大人,这牌坊不但做得势派,且錾工考究,你看横枋上那两只纠缠的夔龙,栩栩如生,直欲凌空而去。如今拆毁它,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