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访南岳时黜官受窘 极高明处孤鹤来临(第4/4页)

两位师爷起身告辞,方丈室内只剩下觉能与李延两人。已交亥时,寺院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宿鸟的啼唤,更增添了山中的神秘感。忽然,一阵穿堂风吹来,把李延座旁烛台上的蜡烛吹灭,屋子里物件影影绰绰,只觉能手中捻动的佛珠闪动着幽幽的微光。这情形李延骇怕,不由自主地并拢双腿攥紧拳头,待小沙弥重新点燃蜡烛,李延虔敬问道:

“觉能长老,你觉得张居正真的有宰辅之命么?”

觉能已看出李延神情恍惚,似有难言之隐。心想这在失意之人在所难免,但为何总要围绕张居正谈话,倒叫他费解。略作思忖,答道:

“张居正现在不已经是阁老了么?”

“阁老与宰辅还不一样,宰辅是首相,如今的宰辅是高拱,张居正只是一个次辅而已。”

李延一番解释,觉能听得无味,只依自己的思路回答:“当年沈山人与张居正究竟谈了些什么,老衲无从知道。但张居正在祝融殿里抽的那支签,倒有人把那签文抄来送我。”

“签文如何说?”

觉能想了想,念了四句诗:“一番风雨一惊心,花落花开第四轮。行藏用舍皆天定,终作神州第二人。”

李延仔细听过,说道:“这签诗倒是明白如话,只是不知藏有什么玄机。”

觉能回答:“玄机在第二句与第四句上。人生十二年逢一个本命年,即一轮。四轮加起来是四十八岁,这是第二句中的玄机。第四句其实也没有什么玄机。神州第一人是皇帝,在皇帝一人之下,万民之上的是宰相,就是本朝的首辅。神州第二人即是首辅。”

李延惊诧地说道:“张居正今年正好四十八岁,难道他要当首辅了?”

觉能目光一闪,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这是天意。”

李延顿时觉得周身冰凉。觉能看到李延脸色大变,也是疑惑满胸。但他谨守出家人本分,无心打探别人隐情,倒是李延按捺不住,沉默一会儿后说:“觉能师傅,你看在下近期内是否有灾?”

觉能歉然一笑,答道:“李大人,方才老衲已经说过,尘世间吉凶悔吝之事,老衲一概不去预测。”

李延以为觉能推诿,仍央求道:“觉能师傅若能为在下指点迷津,也不枉我到福严寺走这一遭。何况佛家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觉能停止拨动手中念珠,盯着李延说:“李大人此话言重了,你如今解甲归田,好端端作天地间一个闲人,如何要人救命?”

李延长叹一声,欲言又止。觉能接着说:“今夜月白风清,不知李大人可否有兴趣,陪老衲出去走走。”

“去哪里?”

“我们这寺院后门外,掷钵峰上有一个台子,是当年李泌登高远眺之地,那里至今还留有一块大石碑,镌刻着李泌亲书的‘极高明处’四个大字。”

“极高明处?”

“对,极高明处!”觉能说着站起身来,探头看了看窗外月色,悠悠说道,“到了那里,你就明白李泌为何会写这四个字。”

李延深深吁一口气,说道:“我随你去。”

两人走出寺院后门,沿着院墙一侧迂回而上不过百十来步,便看到几株盘龙虬枝的古松,挺立在空皎洁的月色之中,古松之旁,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平台,有一方石桌和四个石凳。

“这就是极高明台?”李延问。

“这就是极高明台。”觉能和尚说着伸手朝上一指,“你看,那就是李泌留下的石碑。”

李延顺手看过去,果然看到挨着岩壁立了一块大碑。也就在这时候,几乎两人同时都看到了,碑底下盘腿坐了一个人。

“咦,有人!”

李延一声惊叫,连着后退几步。觉能和尚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站在原地说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深更半夜坐在这里,吓着了我们寺中远道而来的施主。”

那人盘腿坐在原地不动,开口说话,声音中充满不可抗拒的诱惑:

“请觉能上人恕罪,我专在这里等候你们寺中这位远道而来的施主。”

“你是谁?”

“不要问我是谁,我是天地间一只孤鹤。”

“孤鹤?”

“那就叫我孤鹤吧。”

凭感觉李延觉得眼前这个人并非歹徒。他定了定神,走上前来问觉能:“你不认识他?”

觉能摇摇头。

“孤鹤”又开口说话了:“李大人,我等你已经很久了。”

李延小心答道:“我不认识你。”

“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夜里,我想与李大人在这极高明处,作披星戴月之谈。”

谈了一晚上的奇人奇事,李延却是没想到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他甚至觉得这位“孤鹤”就是沈山人一类人物。觉能把他引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他获得“极高明”的人生韬略。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兴奋,便问觉能:“觉能师傅,依你之见呢?”

觉能感到这个人来得突然,只含糊回答一句:“一切随缘。”

“孤鹤”紧接着觉能的话说道:“觉能上人说得很好,相见即是缘分。”

李延问:“孤鹤先生,你要和我谈什么?”

“谈解脱法门。”

李延一听这是佛家语言,便相信真的遇到高人了。嘴上没说什么,屁股已坐到石凳上了。觉能见状,道一声“阿弥陀佛”,当下辞过两人,依原路折回寺中。

 

 

 

 

 

 《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