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辗转烹茶乃真名士 指点迷津是假病人(第2/5页)

张居正此番来到亭子之前,他的书僮先已来到,并搬来了一张藤椅。张居正坐上去,正欲吩咐书僮去把那套《清波杂志》拿来这里阅读,忽听得前面客厅里传来喧哗之声。

“来了什么人?”张居正蹙着眉头问书僮。

书僮也茫然不知,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只见得一位家人飞快跑过来,在莲池岸边对着亭子喊道:

“启禀老爷,巡城御史王大人求见,还给老爷送了一只比小马驹还大的梅花鹿来。”

“介东,你为何要送一只鹿来?”

命人把王篆喊到亭子里来坐定,张居正不解地问。王篆穿着夏布官服,浑身上下冒着热气。他约摸四十岁挂边,生得白白净净,窄额头,刀条脸,浅浅的眼眶里,一双微微有些发黄的眼珠子总是滴溜溜转个不停。这会儿见张居正拿话问他,便收了正在摇着的黑骨撒扇,说道:“卑职昨日来看望,听辅台说两腿发软,而且脸色也不大好。卑职就想这是因为辅台前些时心忧国事,操劳过度,身体伤了元气,中暑只是一个诱因。我便问了京东大药房的沈郎中,这个人医术可了不得,太医院一帮御医,碰到什么疑难杂症,也前去找他会诊。沈郎中说,人到天命之年,先天精气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致肾库虚竭。这时候如不注意后天保养,百病就会趁虚而入。这期间的保养,应以填精固元为本。沈郎中还说,新鲜鹿血最有补元功效。卑职于是就托人买了一只两岁的公鹿。”

王篆向来话多,别人说一句他说十句。张居正对他这毛病批评过多次,但他就是改不了。不过今天是闲聊,张居正也不计较,耐着性子听他嗦完了,笑道:“你一个堂堂的四品巡城御史,牵着一头鹿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王篆挤眼一笑说:“卑职虑到这一层,让手下班头牵着鹿游街,我坐轿走另一条道儿来的,碰巧在胡同口碰上了。这头鹿血气正旺,一天割一碗血伤不着它。沈郎中嘱咐,鹿血要现割现喝最有疗效。因此,也只能把鹿牵到先生府上。割鹿血也有讲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活儿。我把那割鹿人带来了,辅台你看是不是现在就让他动手割血,您趁热喝上一碗?”

“今天就不喝了吧,”张居正耸耸鼻子闻了闻清风送来的莲香,惬意地说,“待会儿,我请你品饮焦坑密云龙。”

“密云龙?”王篆一惊,他久供京职,当然知道此茶的来历及身价,不由得拿舌头舔了舔嘴唇,神秘地问,“是皇上赐给先生的?”

张居正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看莲池那边葡萄架下的竹笕。接着问王篆:“我让你打听的事儿,可有消息?”

昨天张居正刚从天寿山回来,王篆就登门拜望,张居正心中惦记着那位在天寿山中突然冒出来的何心隐。便让王篆打探:这位何心隐还在不在北京,如果在北京又在干什么?王篆领了这道秘示,即刻就让手下一班档头办事四处打听。今日来学士府,正是要禀告所探到的一些消息。只是因为牵来了一头鹿,倒把正事儿搁置一边了,这会儿见张居正主动问及,他连忙答道:

“回辅台,这位何心隐还在北京。”

“啊,在哪里?”

“住在贡院大街的江西会馆。”

“他住在那里做些什么?”

“做什么,吹牛皮呗。”王篆极为轻蔑地一笑,摇着头说,“辅台,这位何心隐是位疯子。”

“你为何这样认为?”

“这个人仰慕王阳明的学说,主张万物一体,居然在江西吉安老家办起聚合堂,身理一族之政,凡婚丧赋役一应事体,合族必须通其有无。全族不但均贫富,连儿女婚姻也一概由他作主,弄到后来,县里官吏到他居住乡里催缴赋税,他带领族中蛮横子弟反抗,被县令下令逮捕关进大牢。后经地方缙绅出面担保才得以出狱。这样一来,家乡呆不住了,他便云游四海,到处讲学。说来也怪,天底下竟有那么多的读书人崇拜他的学说,跟着他跑。他现住在江西会馆里,每日里,那里就像开庙会,许多年轻士子都去朝拜他……”

说着说着,王篆打住了话头,他发现张居正一脸浅浅的笑意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这才猛然记起,张居正曾说过何心隐是他的故友。王篆不禁后悔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忘了张居正和何心隐的这层关系。脑子一拐弯,话风立刻就变了:“辅台,下官方才所言,都是底下档头打听到的街言巷语,并不是卑职本人的看法。”

“你本人有什么看法?”张居正追问一句。

王篆斟酌一番,圆滑地答道:“与其说这位何先生是疯子,倒不如说他是狂人,李太白有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何先生也是以讥刺孔孟之道为能事,因此他是狂人。”

“你这是褒奖还是贬抑呢?”

“既非褒奖,也非贬抑,据实评论而已。”王篆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想了想,接着说道,“这位何心隐,除了谈学问,还喜欢评论朝政。”

“他是否评论过我?”

“昨天听辅台讲过,多年前进京会试,曾与何心隐有一面之交。但何心隐自己却对这段交往只字不提,他只是说,辅台是一位满腹经纶力挽狂澜的人物,有宰相之命。”

“这是疯子之言,不足为信。”张居正忽然提高声调,正色说道,“介东,你要同何心隐打招呼,不要让他胡言乱语。”

得了这道指示,王篆心里头明白张居正并不喜欢何心隐这个“见面熟”,说话也就大胆了,当即拍马屁说道:“有辅台这句话,卑职知道如何去做了,干脆,我命令手下寻个由头,把这位疯子出北京。”

“这样做也就不必了,”张居正一摆手,沉吟着说,“我与何心隐虽无八拜之交,毕竟也有识面之缘。这样做,岂不令天下学子笑我张居正寡情薄义?不过,在这朝政形势扑朔迷离阴阳未卜之际,何心隐也真的不适合呆在北京。这样吧,待会儿我让游七拿过一百两银子,你代表我送给何心隐,算是资助他的川资,好言劝他离开京师。”

“如果何先生不肯离开呢?”

“难道介东一个堂堂巡城御史,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妥?”

张居正如此一个反问,弄得王篆一脸的窘态,他嘿嘿干笑两声,说道:“何心隐虽无功名,但却是天下学子景仰的人物,卑职说话怕他不信。”

张居正点点头,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你送两句话给他,就说是我说的,要想鹭鸶入白云,还须先生出京师。”

王篆默记了两遍,不解地问:“辅台,恕卑职冒昧,这两句顺口溜是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