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辗转烹茶乃真名士 指点迷津是假病人(第3/5页)

 “你且不要管这许多,只管转告就是了。”

“是。”

王篆一头雾水却又不敢再问,正欲起身告辞,只见游七拎了一壶开水,后头跟着的一个约摸只有十五六岁的女侍,提着茶盒来到六角亭外。

“水烧好了?”张居正问。

“是,茶具也都拿来了。”游七答。

“就在这儿沏吧,”张居正指了指六角亭中的雕花矮木桌,然后对王篆说,“介东,喝一杯密云龙再走。”

说话间,那侍女已进到亭子来打开茶盒,取出一应备好的茶具、茶点及那一个玲珑锡罐盛装的密云龙茶。游七亲自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茶倒好了,两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游七这时退后一步侍立,女侍轻盈挪步上前,蹲一个万福,柔声说道:“老爷,请品茶。”

一直认真关注着整个沏泡过程的张居正,这时伸手向王篆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拿起一只梨花盏,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回头对站在身后的游七说:“这香味清雅得多。”

游七垂手一鞠,恭敬地说:“请老爷再尝尝茶汤。”

张居正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顿时满脸绽开笑意,说道:“泉水过滤之后,果然甘甜,这才应该是密云龙的味道,介东,你觉得如何?”

王篆已是品饮完了第二杯,他咂巴着嘴唇,附和道:“这茶入口又绵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数百年贡茶极品,果然名不虚传。”

“好茶还须有好水。”

张居正说着,又把这泉水的来历说了一遍,王篆听着,心里便在琢磨:眼前这位次辅大人对事体真是苛求甚严,大至朝政,小至品茶,都这么细致认真。这么思量下来,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慌忙放下茶盏,说道:“哎呀,差点忘了一件大事。”

“何事?”张居正问。

“卑职来这里之前,刑部送了一道咨文到我衙门来,要我和刑部员外郎一起前往东厂交涉,把那位妖道王九思移交刑部拘押。我想请示一下台辅,此事应如何处理?”

张居正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吩咐游七带着那位女侍去后院给夫人冲沏密云龙茶,看着两人走过曲折木桥上了岸,张居正这才开口说道:“上次你和秦雍西两人到王真人府争捕妖道,结果扑了一场空,让冯保的东厂抢了先手。这次再让你们两人到东厂要人,这肯定又是高阁老的主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篆把坐椅朝张居正跟前挪了挪,压低声音说道,“三法司拘审王九思,我这巡城御史,既可帮办,也可以不帮办。如今刑部正儿八经移文过来要我参予,这还是头一遭。外头都知道我和辅台的关系,高阁老这么做,无非是想把辅台拖进他与冯公公的这场争斗。卑职想好了,我这就回衙门,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不和秦雍西一道去东厂弄个难堪。”

张居正微微一笑,回道:“你就是去了,也未必弄得出人来。”

王篆不知底细,仍有些担心地说:“听说刑部的折子,皇上已送出让内阁拟票了。”

“这个我知道,”张居正睨了王篆一眼,说道,“内阁拟票,皇上可以批票,也可以不批。”

王篆一愣,狐疑地说,“皇上刚刚批旨准行高阁老的《陈五事疏》,同意照票批朱,总不成这么快就改变了吧。”

“如果阁票不中圣意,还可以发还再拟嘛。”

张居正答话的口气极为随便,王篆本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角色,他从张居正的“随便”中悟到了什么,不禁诡谲一笑,说道:“卑职来的路上,碰到礼部的一个郎中,他说他刚从六科廊那边过来,今天,六科给事中上了三道手本参劾冯保,折子都从皇极门递进去了。”

“这些年轻的言官真是勇气可嘉,怕折子递不进去,齐齐儿跑到皇极门外猛敲登闻鼓,听说把皇上都惊动了。”

“辅台都知道了?”

“早饭后姚旷来送邸报,顺便把今天发生的这件大事告诉了我。”

“看来这一回高拱与冯保两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了。辅台大人正好坐山观虎斗。”

张居正不动声色,想了想,又郑重其事说道:“你现在就去刑部,会同秦雍西一块去东厂要人。”

“还是去吗?”王篆不解地问。

“去,这个过场一定要走。”张居正盯视着王篆,目不转睛地说道,“不过,我猜想,这个王九思,十有八成已经死了,就是没有死,也活不过三天。”

“哦?”王篆一惊,“他怎么会死?”

“既要让贵妃娘娘满意,又不能把人交给三法司,介东,如果你是冯公公,你会怎么做?”

经张居正这么一点拨,王篆才醒悟过来,说道:“冯公公历经三朝,又新登司礼掌印之位,恐怕不会缺少这种霹雳手段。”

王篆前脚刚走,徐爵就急急如律令赶到张学士府。他专为送程文、雒遵和陆树德三份弹劾冯保的奏折给张居正看。这三份奏折,以程文的奏折分量最重,洋洋两千余言,一共列举了冯保十大罪状。第一条便是“冯保平日造进诲淫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弥留”;第二条揭露冯保“矫诏”,假传圣旨而窃取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务;其它的八条,如“陛下登基之日,科道官侍班见冯保直升御座而立……挟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虽王莽曹操未敢为也”,还有“私营庄宅,置买田产,则价值物料,一切取诸御用监内官监及供用库。本管太监翟廷玉言少抗违,随差豪校陈应凤等拿廷玉勒送千金,遂陷廷玉死”等等,皆指责冯保耗国不仁,窃盗名器,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哪一条都罪不容赦而必诛除。最后,程文写道:

先皇长君照临于上,而保犹敢如此,况在陛下冲年。而幸窃掌印,虎而加翼,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今早处,将来陛下必为其所欺侮,陛下政令必为坏乱不得自由,陛下左右端良之人必为其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满内廷,共为蒙蔽,恣行凶恶。待其势成,必至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乎?昔刘瑾用事之初,恶尚未著,人皆知其必为不轨。九卿科道交章论劾,武皇始尚不信,及其酿成大衅,几危社稷,方惊悟诛其人,而天下始安矣。然是时武皇已十有五龄也,犹且有此逆谋,况保当陛下十龄之时,而兼机智倾巧又甚于刘瑾者,是可不为之寒心哉。伏乞皇上,俯纳职愿,敕下三法司,亟将冯保拿问,明正典刑。如有巧进邪说,曲为救保者,亦望圣明察之。则不惟可以除君侧之恶,而亦可以为后人之戒矣。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职等不胜激切恳祈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