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疑幻疑真(第4/7页)

渴得实在难受,这是比死还要难受的折磨。孟元超以前也曾多次受伤,有一次伤得甚至可能比这次还重。昏迷了三天两夜才醒过来,但一醒来就有他的师妹吕思美在他的身边服侍他,早已替他敷上了止痛的金创药了。用不着他开口说话,就知道拿水给他喝。而现在他却是孤零零的躺在血泊中,周围莫说人影,连野兽的影子也见不着。因为它们早已在两日之前就给大军的厮杀吓跑了。荒山寂寂,唯有偶尔从头顶飞过的乌鸦发出噪耳的啼声。幸而他还没有变成腐尸,这里受伤的又只是他一个人,没有别的尸体,否则那些乌鸦也会飞下来啄他了。

“水,水,我要水喝!”他的喉头咕咕作响,可就是叫不出来。但就是叫得出来又有什么用处,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的。

“要是无双在我身边,那就好了!”孟元超心想。林无双本来要跟他一起,参与这次战役,是他强迫她留在小金川的。因为这次战事的凶险早已在意料之中,他不愿意林无双跟他也冒凶险。但现在他却禁不住想起她了。

“马革裹尸,战士正当如此!”孟元超心里想道:“只要能够打败敌人,我还有什么遗憾?”

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么?这霎那间,他平生的经历一一都涌上了心头。“紫萝现在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但愿她与缪大哥能偕白首。她这一生遭受许多苦难,这都是我连累她的。她得到了幸福,我就可以死而无憾了。”

伤口在痛,喉咙在冒烟,心里则在胡思乱想。孟元超越来越是感到难受,终于抵受不住苦痛的煎熬,神智又在渐渐迷糊了。

“水,水,我要水喝!”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奇迹发生,孟元超只觉遍体清凉,当真就似有甘泉流入他的口中一样,说不出的舒服!

孟元超用力张开眼睛,神智尚未恢复过来,眼前只见一团模糊的人影。那人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在他耳边低唤:“大哥,大哥,你醒来呀!”声音这么熟悉,那是谁呢?但他已经感觉得到,摸抚他的是女性的温柔的手了。

是吕思美么?是林无双么?他再一用力张开眼睛,终于认出来了,不是吕思美,不是林无双,竟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云紫萝!在他自己以为将要死了的时刻还在想念着的云紫萝!

这怎么可能呢?孟元超疑幻疑真,以为自己是在作梦了。云紫萝等了许久,这才等到他醒了过来。但见他的目光似是一派迷茫,好像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云紫萝又是欢喜,又是心痛,放下了水壶,说道:“好了,你醒来了。你看看我是谁,我是紫萝呀!”

当真不是梦了,孟元超心头大跳,用力叫道:“啊,紫萝,果然是你!”可惜,他虽然用尽气力,仍是叫不出声来,云紫萝只听得他的喉头咕咕作响。

云紫萝柔声说道:“大哥,你莫说话,我替你治伤。”伤口她早已洗干净了,当下便以熟练的手法拔掉插在孟元超身上的两枝利箭,敷上了金创药。孟元超嘴角挂着微笑,哼也不哼一声。云紫萝却是不禁胆战心惊,暗自想道:“孟大哥真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这枝箭倘若射歪少许,只怕就要插入他的心房啦。”

云紫萝把从死尸身上搜获的一包炒米嚼烂了喂他,又给他喝了几口清水。孟元超稍稍恢复了一点体力,说道:“紫萝,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缪、缪大哥呢?”声音细如蚊叫,但云紫萝已是隐约听得见了。

云紫萝说道:“大哥,你莫忙着说话,听我说。”给孟元超盖上一张军毡,说道:“咱们的华儿在崆峒派道士丹丘生那里,丹丘生是段仇世的好朋友,段仇世已经去找他了。他们都很爱护华儿,华儿一定可以长大成才的。大哥,你用不着挂虑。”

段仇世抢了他的儿子做徒弟,这是孟元超早已知道了的,但丹丘生是谁,他可就不知道了。听了云紫萝的说话,他只道是段仇世暂时把徒弟交给好友照顾,不觉有点儿奇怪,心想:“紫萝应该知道我是放心得下把孩子付托给段仇世的。”

但他实在是心力交疲,不能用神思想了。他现在想要知道的是缪长风在哪儿,是不是已经和云紫萝在一起来了?云紫萝却没有告诉他。

“她是怕我妒忌,所以没告诉我他们的事呢?还是她根本没听见我在问她呢?其实她若是真的爱上了缪大哥,我只会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孟元超心想。

云紫萝道:“大哥,你太疲倦了。你应该好好的歇息,什么都不要想。听我的话,闭上眼睛睡吧。”孟元超只盼能够多看她一眼,惺忪的睡眼仍然是在睁开。

云紫萝笑道:“你说过听我的话的,怎么又不听了?我给你唱一支曲子,你乖乖的睡吧,睡吧。”

云紫萝柔声唱道:“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拢,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是欧阳修所写的吟咏西湖的十首小令之一(词牌名《采桑子》),也是他们以前在西湖泛舟,云紫萝曾经在船上唱过的。

孟元超神思恍惚,又似回到从前的日子了。他和云紫萝和宋腾霄雨后游湖,云紫萝按拍低歌,宋腾霄吹箫伴奏,只有他不发一言,却是和云紫萝心心相印。“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这境界真是何其美妙!

“但她为何单独挑这一首来唱呢?群芳过后,狼藉残红,西湖虽好也是好景难留了。难道她是要向我道出:天下无不谢之花,也无不散之筵席的寓意么?”

云紫萝再唱下去,是黄庭坚的一首小令《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歌声当真似是出谷黄鹂,孟元超听得心神如醉,也不去思索词中的寓意,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云紫萝笑道:“你从前告诉我,小金川的春色不逊江南,如今我相信了。要是我早生几百年,我会告诉黄庭坚,并非没人知道春的去处,春天是从江南来到了小金川了。”忽地发现孟元超已经睡着,她出了一会神,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泪珠。此景此情,依稀往日。但此际她所感受的是幸福还是辛酸,却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只是孟元超已经睡着,她也无须对他强颜欢笑了。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虽好近黄昏,她的心情也随着天色阴暗了。

像是一尊石像,她一直坐在孟元超身旁怔怔出神。

忽地有空谷足音踏破荒山静寂,将她从迷茫的境界中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