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二章 秋日惊雷

时近仲秋,天高云淡。

萧元启站在阔别已久的金陵北门前,仰头看着眼前依旧巍峨的城墙,心中感慨万千。

十多天前,潜入大渝探察敌情的萧平旌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甘州,紧接着便开始了一系列快如雷霆的紧密行动。长林各营主将分批参加的联署军事会议连开了三日,离开时个个神色凝重却又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之情。列席了其中两场署议的萧元启虽然不能全盘了解萧平旌的军情部署,但至少算是确认了一场大战正在酝酿的这个风向,对于他接下来将要施行的计划,目前的信息量已然足够。萧平旌今夏在京时安排的备战事宜,仅仅只是基于当时的推演预判,需要由萧庭生来做更为精确的调整和筹措。各营主将离去之后,他专心致志地给父王拟写了一封书信,将目前可见的战事规模及前方所需的军资配合详列了下来,同时也算向主帅禀报自己正式动用长林军令的决定。

吹墨折笺,封口点漆,萧平旌将这封重要书函放入信袋,亲手密密缝好,起身推门而出,正要开口召唤鲁昭,一眼便看见了等在院中的萧元启。

“我想怀化将军大概需要信使回金陵,”萧元启抱拳为礼,语调真挚,“相信将军也知道,这趟差使,应该没有人比我更能胜任。”

以莱阳小侯爷的身份和能力,派他前往京城肯定比普通的亲将更加合适,萧平旌预先想到的人选原本也是他,当下便交付了书函,吩咐数语,命他连夜启程。

时别近两载,萧元启再次穿过朱雀大道熙攘的人流,径直赶往长林王府。街市的繁华景象分毫未改,可他的心境和目标却已清晰了许多,胸中滚烫的欲望几乎快要冲破皮肤,喷薄而出。

萧庭生在主院书屋的南厅接见了这位自甘州而来的信使。除开他父母的余罪,萧元启本身其实算是一个恭顺懂礼,会讨长辈欢心的孩子。即便是远在边境从军的时候,他每月也必定会寄来请安书信,比埋头练兵的萧平旌还要殷勤。信中除了例行问候以及告知边城近况以外,时不时还会请教些军务疑难。到了萧庭生这样的年岁,没有不喜欢子弟们上进肯学的,每每回书指导,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有所进益,对这个侄儿的印象也越发的好了起来。待他恭恭敬敬行完大礼后,便抬手叫起,温言问道:“你从小也算是娇养长大的,到军营历练,可还吃得消?”

“元启生而无父,幸有大伯父不嫌愚笨,时常书信教导。只可惜侄儿资质鲁钝,别的地方长进不大,只是觉得……这心志上稳了许多。”萧元启躬身肃手,认真地答道,“今后侄儿必会加倍勤奋,绝不让大伯父失望。”

萧庭生显然有些高兴,抚须笑了两声,“只要孩子们肯学,老夫怎么教就行。你特意从甘州赶回金陵,难道北境将有异变吗?”

萧元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信袋,平平整整地理好,双手奉上。

萧庭生的眸色沉重了几分,接过信袋后并没有立即打开,先道:“这一路长途辛苦,想来你也累了,回府去好好歇息一下吧。”

萧元启急忙躬身应诺,再次叩首行礼,却步退了出去。

经过黎骞之的精心调理,萧庭生的身体状况在入秋后已算是大有起色,但依然不能过于劳神费力。元叔眼见他看罢书信后一直神情沉郁,直到掌灯时分还在默默思忖考虑,心中不禁有些担忧,忍不住开言问道:“老王爷这般忧心忡忡,可是北境的情况有些不妙吗?”

萧庭生轻轻摇了摇头,将桌面上的信纸向他推了推,“你也看看吧。我虽然早料到覃凌硕会有动作,却未算准他的野心竟然如此之大。”

元叔急忙拿起信笺快速浏览了一遍,讶异地挑起双眉,“二公子信中虽未详细解说他的战策,但显然很有把握能将皇属军主力一举击溃,老王爷为何还是这般忧虑?”

“这场战事的规模已经远超预想,不再仅仅是边境防卫之战……”萧庭生按揉着自己的额角,长长叹息一声,“先帝国孝仍在,无论平旌是何战策,到了最后必定是攻守易形。若是细究礼制,多少有些关碍……”

元叔一时没有想到守制的问题,不由也怔了怔,懊恼地道:“也是。国孝还没有翻年,边境兴兵确实诸多忌讳。防卫御敌是一回事,这围歼大渝主力怎么都是一场调动各方的大战。朝中不缺有心人,到时万一被人扣上顶大帽子,说二公子国孝期间擅动刀兵……”

国孝兴兵是个大罪名,但边境守土又是必须的,这两者之间该如何平衡,如何把握,并不是那么黑白分明一目了然,多少都有些各说其理,各凭其心。而在元叔的眼里,他对于当下的金陵朝廷显然没有多少信任之感。

“老王爷,私下说句不恭的话,太后娘娘是个不太明事理的,您在朝中辅佐少主,局面原本已经很艰难了,这要是再……”他纠结地停住后半句话,闷闷地道,“以属下的小见识,您还是回信劝阻二公子,最好谨慎稳妥为上吧?”

萧庭生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书房墙边挂着的那张朱红铁弓,静坐良久,方低声问道:“阿元,你可知道先武靖爷当年封赏王位时,为何要将‘长林’二字赐给我?”

“属下一直以为……这只是随了长林军的名号……”

一缕清淡悠远的思慕之色掠过额间,萧庭生的表情慢慢由犹疑转为坚定,“我的先生曾经教导,男儿之风骨,不在于权势,不在于富贵,更非圆滑处世安身立命。长林之重,重在保境安民。”

元叔的嘴唇不由颤抖了一下,略有不安,“可是老王爷……”

“你也是军中历练出来的,当知斩落皇属军主力,至少能给北境带来十年太平。”萧庭生的双眸已是一片澄静,苍苍白发无风而动,“十年……北境儿郎能少流多少血,边城百姓可得多少安稳?先帝一生仁厚,他若还在世,必定也不愿意看见我拘泥于一点礼法,就这么缚住了平旌的手脚。”

元叔的眸中微微浮起泪意,用力点头,“是,老王爷。”

只要心中下了决定,配合前方行动需做的战备调整对于掌理北境多年的长林王来说并无难度,再加上又有元叔这个上佳的帮手,萧庭生接下来几天虽然比平时忙碌了些,但也没有特别劳累,黎骞之过来看诊时,对他的情况还算满意。

萧元启的军职不高,这趟回京也只是送信,并无其他差使要办,次日草草整饬过自己的府邸后,又匆匆赶来长林府向老王爷请安。

“给平旌的回信,我还要再斟酌一下。你是年轻人,久未回京,也该多跟朋友们聚聚,好生玩乐玩乐。”子侄们能懂礼节萧庭生还是高兴的,但他素来行事疏阔,以前连自己孩子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自然也不愿拘束萧元启,温言笑道,“若真有事要吩咐,自会打发人叫你过来,倒不用讲究这些烦琐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