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三章 暗室新盟

这场伴随着罕见惊雷的秋日大雨,在咸安宫殿廊前的高檐下也挂出了一排水帘。立于窗边看雨的荀安如半仰螓首,瞧着庭院中被吹摇折腰的合欢花枝,喃喃自语:“明明秋节已至,怎么这雷声还如此吓人?”

素莹跪坐在荀太后榻边给她捶着腿,闻言笑道:“奴婢竟然不知道,原来大姑娘还怕打雷?”

荀安如抚着垂发想了想,摇头道:“倒也不是怕,不过从小就听说,电闪为天道之目,惊雷为天道之警,所以每到雷电之时,安儿便常常自省言行。既然从未行过有违天道之事,哪怕百鬼夜行也不会伤我,细思也就不怕了。”

语音刚落,一个炸雷打在窗外,荀太后不由自主地惊跳了一下,紧握住靠榻的扶手。

素莹面色有些发僵,勉强接了一句:“荀大姑娘天真烂漫,也难怪太后娘娘如此宠爱。”

荀安如这番话实为言者无心,并没有注意到殿内突然凝滞下来的气氛。她离开了窗边后,一如往常般为荀太后熏香解发,服侍她更衣就寝。

次日一早,天光放晴。她到底是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儿,耐不住雨后清新园景的诱惑,提早便起了身,采来数枝带着水珠的新桂插瓶,引得满殿幽香。连荀太后都不禁动了游园之意,早膳后便吩咐要去御苑赏桂。

当天三皇子元佑有些时症咳嗽,怕冲撞太后不敢出门,前来请安的只有丽太妃带着二皇子元嘉,荀太后便顺口叫上他们同行。

其时花期最盛的是沧浪池边的一片银桂,树影间夹杂栽植了丛丛金菊,调配出金银流光之色。荀太后缓步走到池岸边,看着眼前泛起轻澜的水波,回头笑道:“昨夜大雨,这临水的桂花香,气息似乎更好了。”

丽太妃刚好立于她回首的方向,急忙应道:“太后娘娘说得是。”

二皇子元嘉自母妃身后钻出来,也朝向池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荀太后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赞道:“嘉哥儿长得越发好了,看这小脸结实的。”

元嘉闻言展颜欢笑,“母妃也经常夸儿臣长得结实,那年全京城闹疫病,儿臣一点事儿都没有。”

丽太妃虽然不晓当时内幕,但也知那年的东宫太子命悬一线,几度危急,一时没来得及拦阻儿子出言,吓得手心都有些发麻。

荀太后果然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这么看来,嘉哥儿的福气倒是比陛下还强了。”

这可不是一句能等闲听之的话,丽太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小孩子胡乱说话,有口无心,万望太后娘娘宽宥。”请罪的同时伸手一拉,将元嘉也拉得跪在了一边。

荀太后的眸色依然凌厉,语调分毫未缓,“小孩子懂不懂事,不就看大人怎么教吗?哀家早就下旨,宫里不许再提金陵那一年的事情,看来竟是被你当了耳边风,一吹即过是吗?”

“臣妾不敢,娘娘已经下旨,臣妾岂敢违逆?真的……真的没有再提过半个字啊……”丽太妃连续在石板路上叩首,额头很快青肿破皮,暗红的印渍染于石面。

荀太后这才皱一皱眉,斥道:“好了,何必装这个样子。带着嘉哥儿回去,闭宫静思三月,好生管教吧。”

丽太妃战战兢兢地又磕了一次头,垂首起身,带着元嘉惶然退去。两个小太监快速奔来跪下,拿了丝巾用力擦拭青石板上那抹血迹。

荀安如虽也时常进宫,但一名高阶太妃只因些许言语差池便拼命请罪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一时间也被吓得全身僵硬,怔怔地站在原地,没能跟上荀太后踱入桂林的脚步。

素莹回头见她发呆,停步拉了一把,淡淡道:“宫里不就是这样嘛,站在最高处,才没有人胆敢轻视。大姑娘慢慢学吧。”

也许是雨后游园的时候受了风寒,荀安如当天午后便容色萎倦,开始发烧,至晚愈发严重,烧得双颊通红,晕沉沉似昏似睡。

荀太后闻讯赶来探视,俯下身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皱眉问道:“好端端怎么病了?可是丫头们伺候得不够精心?”

跟随荀安如进宫的两名荀府侍女闻言立时扑跪于地,素莹忙上前笑着劝道:“娘娘不用担心,看起来烧得厉害,但太医说不妨事,按方吃药就能好。”

“在哀家宫里她哪能安心休养?”荀太后抚了抚侄女的额发,怜惜地道,“若是明日还不见好,你指派几个妥帖的人,先送回府去,养好病再进宫吧。”

素莹应诺了一个“是”字,搀扶着她向外走,走到门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感叹道:“大姑娘心肠太软,这么一点点惊吓,就受不住了。”

荀太后怔怔停步,神思悠远地发了一阵呆,也不禁喃喃感慨了一句:“是啊,可谁又不是像她一样,从这般天真怯懦的年岁……一天一天长大的呢……”

荀安如的风感之疾到了次日虽有所减轻,但到底未能痊愈,素莹依照太后的吩咐,安排了车驾侍从,将她小心地移到轿中,派了个掌事嬷嬷陪同一路送回了荀府。

咸安宫中的客人,出入接送自然是禁军负责,穿街过巷时周边行人都纷纷避让。萧元启回京已有数日,自知返程之期将近,以前交往颇密的旧友们总应该聚上一聚,便抽空约在朱雀坊的一座酒楼里。那辆护卫严密的华贵马车刚好打他楼下经过,倒让他看了有些不解,“真是奇怪,那又不是皇家的车驾,怎么由禁军拱卫?”

一位友人向窗外伸颈瞧了瞧,笑道:“你走得太久,好些事情不知道了吧?那是荀家的大姑娘,最受太后娘娘宠爱,她这是出入宫城,当然该由禁军护送。”

“我可听说了,这位大姑娘曾有高僧给她算过命,说是星格极旺,将来贵不可言,”另一位贵公子兴致勃勃地插话,“听起来就好像是要做娘娘的,可惜跟陛下的年岁又不太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个贵法。”

萧元启的心头微微一动,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由地发起怔来。旁边的友人推了他一把,呵呵笑道:“小侯爷去了一年多军中,想必历练了许多,跟着我们这些闲散人等吃酒,越发没意思了是吧?”

“哪有这话?不过是在外忙惯了军务,闲下来有些不自在罢了。都是我的错,自罚一杯。”萧元启回过神,忙端起酒杯,笑着一饮而尽。

在座众人也都陪饮了一杯,又有人道:“说句实话,我一直想不太明白,这京城里繁华风流如此多的乐子,长林府又已经殁了世子,你说那怀化将军等着承袭王爵不就行了,干吗还非要去边境受风霜之苦呢?”

萧元启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间有些不悦,放下空杯瞟了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人人都图京城安乐,只怕这京城也安乐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