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15页)

马六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戏台上的名角儿,可是她有震住全场的气势,她一出来,整座花厅里马上鸦雀无声,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

突然的一静之后,马上站起个长袍马褂儿,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扯着喉咙说:“我的马六奶奶,您可出来了,都快把人急死了。”

马六姐天生一双媚眼,这会儿眼角一瞟,慢条斯理地问:“刚才是哪位说我们涮人哪!”

“就是我。”白胖中年人一指头点上自己鼻尖。

“哟,敢情是我们陈大爷呀?陈大爷,抬起您的尊手来,摸着您的心口儿问问自个儿,我马六什么时候坑过您,涮过您。”

白胖中年人咧着嘴窘笑,没答话。

“这样儿吧,”马六姐得理不饶人,接着又道:“既然有人信不过马六,今儿个这杯酒算马六请客,您诸位就随便喝两杯——”

这话谁不懂,话还没说完,大伙儿都嚷了起来,求马六的也有,骂白胖中年人的也有,又乱了。

白胖中年人招架不住了,哭丧着脸到了马六跟前:“马六奶奶,您没有涮我,您可整了我了,这会儿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给您跪下了。”

说跪他可真跪,噗通一声双膝落了地。

哄然满堂笑。

马六姐也笑了,伸手扶起了白胖中年人,在他白胖的脸蛋儿上轻轻拧了一把:“陈大爷,亏您做得出来,您这不是折我们么,回桌给我坐着去吧。”

这就是赦令,白胖中年人忙回座儿去了。

马六姐向大伙儿说了话:“我们姑娘正刀尺着呢,马上就出来,不过这是她头一回见客,还得诸位多捧场,赏点儿面子。”

“当然、当然、那当然,这还用你说。”一位有钱大爷说了话。

大伙儿跟着也七嘴八舌一阵。

马六姐笑得像朵怒放的花儿似的:“哎呀,这可让我为难了,诸位都是我们的老客人,也都是我马六多年的老朋友了,一会儿我们姑娘出来,让她侍候哪一位呢?”

在座的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点就透,白胖中年人首先捧场:“马六奶奶,兄弟我送五百意思意思。”

马六姐忙道:“谢陈大爷。”

“我六百。”

“谢王大爷。”

“我七百。”

“我八百。”

“我九百。”

“我一千。”

送这数儿的还是那位陈大爷,面子问题,岂能示弱,何况腰里有得是。

搁那年头儿,一千块大洋,能买幢相当像样儿的房子了。

坐着的没人吭气儿了。

站着的全瞪大了眼,张开了嘴,开了眼界了,真的!

马六姐嘴合不拢了:“陈大爷,真谢谢您了。”

大茶壶直哈腰:“谢陈大爷,谢陈大爷。”

陈大爷够面子,够光彩,站在那儿傲视群“伦”,不可一世。

他爹娘真养他这么个好儿子。

让他拿这一千块大洋去修祖坟,他未必舍得。

马六姐往后一扬手。

大茶壶忙转身掀帘子。眼前一亮,灯光一黯。

大伙儿都傻住了。

一前一后两位姑娘。

前头那位,年可廿许,一身紫,上身是件小腰身,宽袖,高领的小袄儿,下身是件八幅裙。

香额上整齐的一排刘海儿,头发梳得没一根儿跳丝儿,杏眼、桃腮、柳叶眉,一对眸子赛秋水,人长得美不说,那高雅华贵的气质,却是从没见过的。

后头那位,一身翠绿,个头打扮,年可廿上下,一样的美艳尘寰,艳压群芳。

马六姐又笑了,微一抬手:“姑娘,谢过陈大爷。”

姑娘浅浅一礼:“谢谢陈大爷。”

乖乖,话声清脆甜美,听进人儿耳朵里,像喝了玉液琼浆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儿不舒坦。

陈大爷跟个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仍傻在那儿。

其实,仍傻在那儿的,又何止陈大爷一个人?

“陈大爷,您请姑娘屋里坐吧。”

陈大爷还没有听见。

马六姐一呶嘴儿,大茶壶过去了,碰了碰陈大爷:“陈大爷,人家姑娘有请了。”

陈大爷终于醒了,“嗯”、“啊”两声,刚要走。

“等等,”厅外传进一声朗喝,厅内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头这位,廿多近卅年纪,颀长的身材,穿件合身的皮袍子,袖子卷着,头上是顶皮帽,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袍子也好,帽子也好,全是名贵黑貂。

穿的讲究,长的也是一等一,斜飞的长眉,眼角微翘的凤目,白白净净,连颗痣都没有。

后头那位,是个廿刚出头的小伙子,黑黑的、壮壮的,英武逼人。

大伙儿被这一声朗喝惊醒了,目光全都盯在刚进来的这头一位身上,连跑过码头,见多识广的马六姐,两眼都为之一亮。

这头一位,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都盯在姑娘脸上,姑娘脸上一丝异容飞闪而逝,而这头一位,却含着微笑冲马六姐抱起了双拳:“六姐,我姓金,这是头一回到‘四喜班’来,而且是闻风慕名而来——”

不知道是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金少爷。”

紧接着,惊叹之声此起彼落。

金少爷跟没听见似的,两眼始终不离姑娘的脸,嘴角始终噙着微笑:“一千五,我请这位陈兄让一让。”

骚动突起,一千五百块大洋,乖乖。

姑娘、马六姐都为之一怔。

陈大爷岂甘示弱,尤其当着美人的面?更何况他舍不得,眉一扬:“让,笑话,两千。”

陈大爷比金少爷多加了五百块白花花的现大洋,也不知道他是气的,还是心疼钱,他脸色有点发白。

陈大爷这句话,引起的骚动比金少爷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骚动还要大,还要强烈,但是它没能把姑娘那双秋水般清澈目光,从金少爷脸上引走。

一千块大洋能卖幢相当不错的房子。

两千块大洋更不是小数目,而且这个数目只是开盘子钱,充其量只能到姑娘屋里坐坐,喝杯茶。

花这么个数目,只能换得这么一点代价,说起来当然不值,不过有钱的大爷不在乎这个,也爱这个调调儿,不这样斗阔怎么显得出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大伙儿的目光只在陈大爷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旋即又聚集在金少爷脸上,看他怎么办!

金少爷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微微地笑了笑,先伸出两个指头,然后另三个指头伸了出来。

这表示两千五。

骚动又起,目光又转向了陈大爷。

陈大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低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大伙儿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叹息,没热闹看了,一转眼工夫,大伙儿都走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