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自云良家子(第6/8页)

林砚农见他吃了两块肉,已无先前那般委顿,便缓缓道:“孩子,现下京师给金人占了,你是回不了家了。你有什么打算?”秦渐辛听他此言,心中一痛,手里一块马肉送到嘴边,就此凝住,鼻子不禁发酸。他正要努力遮掩,忽想:“我本要骗林大叔收我为徒,又何必强忍伤心?就这么哭出来岂不是好?”他本来流泪出于天性,这时心机一动,越是要哭,却反哭不出来了。

但在林砚农眼中瞧来,却是他在极力控制泪水流出,心中更增怜意,见他不答,又道:“你若不嫌弃,便去我林家堡中住下,同我孩儿一起读书,将来时节太平了,再去应举谋个出身罢。”顿了一顿,又道:“我孩儿今年腊月满十五岁,只怕和你年纪差不多。”

他话虽说得委婉,但秦渐辛已听出他言中之意。这些时日中他瞧着旁人脸色度日,心中郁积已久,这时一怒之下,登时面红过耳,冷冷道:“林大叔是叫我做伴读书僮么?”林砚农一怔,忙道:“那怎么会?你这等聪明孩子,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将你视为下人。何况你是书香子弟,也断无做书僮的道理。”

秦渐辛听他如此说,心意略平,摇头道:“林大叔好意,小侄心领了。只是我哥哥乃是状元及第,我自十岁上,便知我这一生若论读书,无论如何不能强过哥哥去。是以对科举一道,早已无甚兴致。”微一迟疑,又道:“不怕林大叔笑话,小侄书是读的挺多挺杂的,只是一手字却写得如蒙童一般,若是应举,只怕考官看见我的字,便将我的试卷扔进废篓了。”

林砚农哑然失笑,说道:“你年纪尚幼,若要练字,那又是什么难事了?”秦渐辛摇头道:“字我是决计不练的,便是练到颜鲁公那般,到得离乱之际,还不是落得个引颈就刃,身首异处?于国于身,又有什么好处?昨日里我对方教主说,他既做了伍子胥,我便要做申包胥,这话林大叔也是听见了的。当时林大叔还赞我有志气来着。只是我虽要做申包胥,却不肯如申包胥般,向人痛哭哀求。”

林砚农明知他言中之意,是想求自己传他武功,但碍于祖训,却是不能,心中好生为难。却听秦渐辛又道:“不瞒林大叔你说,我原想拜你为师,练成如方教主一般的绝世神功,这个申包胥做起来才有点味道。我听方教主说,林大叔家传武学不传外人,心中总还存着几分侥幸。只是听林大叔的口气,似是当真如此,我也就不让林大叔你为难了。”

林砚农心中为难之极,眼见秦渐辛站起身来,便向外走去。走得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道:“早知如此,我便当真拜了方教主为师,岂不是好?”说完举步又行。林砚农再也按捺不住,咬一咬牙,喝道:“且慢!”

其实秦渐辛一半是有意激他,一半却也当真是心情激荡,热血上涌。他连日里对方腊、支离疏饰词讨好,其时生死悬于一线,不得不如此,却实是大违本性。这时眼见林砚农虽对他体贴关照,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他为徒,内心深处那股骄傲倔强之气突被激发,只觉若是赖在林砚农身边苦苦哀告,实是无味之极。若是林砚农当真不留他,他便就此一走了之。

林砚农缓缓踱步,心中反复交战。他是个至诚之人,要他违背祖训,那是宁死也不肯的。但眼见秦渐辛胸怀大志,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若是任凭他就此负气而去,心中实是不忍。何况听他言中之意,若是自己不肯传授武功,他便有意再去向方腊求教。这人如此聪明,若是跟随方腊,学到一身邪气,将来不知要酿成多大祸患。想到此处,心意已决。

林砚农沉吟良久,说道:“孩子,我有一件事情求你,你可能答允么?”秦渐辛一怔,道:“林大叔你吩咐罢,只怕小侄无能,帮不上什么忙。”林砚农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去杀方腊。此人武功不在我之下,聪明智慧更远胜于我。若是有什么万一,却需有人代我将家传拳法中的精要转授给我那孩儿。你可愿帮我这个忙么?”

秦渐辛大喜,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侄定不辱命。”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林大叔此行,定然顺利得很,小侄这付担子,多半是没机会挑的。”

林砚农神情肃穆,拉弓坐马,自起手式起,将“先天拳”基本九式使了一遍,说道:“这基本九式,甚是简易,虽是打熬气力所用,却也并非全无克敌之功。拳术真正练到精深境界,讲究大巧若拙,越是平平无奇的招式,越是威力无穷。只因招式朴实无华,劲力方能纯。其中关键,全在心法。”便将这九式拳招的心法说了一遍,又道:“拳谚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气,全是白费力。’有拳无功,那是花拳绣腿,有功无气,那是蛮力,都算不得上乘武功。是以世间拳法,于招式之外,还需有硬功、轻功、内功配合,方能克敌制胜。我这先天拳功,却与世间拳法不同,练拳便是练功,练拳便是练气。基本九式,招招辅以内功心法。九式练得一遍,内息便在小周天中运行一遍,拳法越练越纯熟,内功也是逐步精进,硬功、轻功也随之精进,却不需另外打坐练气了。”

秦渐辛心中惊喜之极,心道:“我正愁练内功气闷,有这等一遍练拳一遍练气的法子,岂不是比别人省了一倍的时间?怪不得方教主聪明绝顶,武功却及不上林大叔呢。”他记性极好,对经脉导引之术又是熟悉之极,只片刻之间,已将基本九式的招数和心法尽数铭记于心。

林砚农见他使了一遍,全然不错,心中甚喜,说道:“你这孩子当真是聪明,我家重儿若有你这么聪明,岂不是好。”秦渐辛微感好奇,问道:“令郎叫做林重么?他学这基本九式,花了多久?”

林砚农脸露笑容,说道:“重儿那孩子忠厚老实,论聪明是远不及你的。那时他是十岁罢?我传了他这九式,命他练习,他却忽然问我当年学这九式用了多久。呵呵,你林大叔算是挺笨的,你片刻间学会的招式,我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方才使得无误。那孩儿甚是孝顺,明明大半个时辰便会了,却怕我难过,偏要假装三个时辰后才学会。其实这傻孩子,他学得比我快,我怎会难过?高兴还来不及呢。”

秦渐辛暗暗心惊,心想这林重十岁之时,只花大半个时辰便学会基本九式,论聪明较之自己或稍有不及,但这份心机却是非同小可。此人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后若是遇上了,却须小心才是。但随即想到,林重虽心机过人,却以之安慰老父之心,老实未必,忠厚却当真不假。想起自己十岁之时,往往殚精竭虑,想出种种心思与父母兄长怄气,不禁默然自惭。他自幼顽皮狡猾,被父兄宠惯了,也不以为意。这时父母兄长生死不明,方才体觉亲情之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