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蒙特鸠凶宅

路易号抵达加莱港口的时候午夜刚过,女孩随着若干渡客下船,办好手续之后,雇了一辆双轮马车直接前往巴黎。接下来她几乎赶了一整天的路,一直到了傍晚时分,这辆马车终于慢吞吞地带着一身雪水的泥泞驶入巴黎城。

罗莎之前已经在马车里小睡了片刻,此刻她没有耽搁,在老水手提到的那座庄园附近找了家旅店安顿下来。然后她简单地用了些晚餐,换了衣服,在夜色中悄悄离开旅店,独自步行前往她的目的地。

蒙特鸠庄园不在巴黎市中心,但也不算太远,只不过隔了几个街区,气氛便突地阴郁下来。仿佛有一团黑漆漆的乌云正笼罩在头顶上方,动不动就要开始电闪雷鸣似的。

这一片有不少小别墅,从瑰丽古朴的建筑式样来看明显都有些年头,绝非香榭丽舍大街附近那些被来自各国的暴发户占据的新房子。尤其是街道尽头那一座方方正正的大宅——打个比方来说,就好像是佛罗伦萨城内的美第奇宫似的,外观建筑越是低调简约,越是显出主人的卓尔不凡。就这么说吧,那座大宅的气派程度,似乎只要点上了灯,就能隔着围墙把这里一整条街都照得明晃晃的。

但问题就在这里,那座宅子上上下下那么多窗口,竟然没有一扇是亮的。不但庄园主人不在家,连一个留守的仆人或者门房都没有。

那当然就是蒙特鸠庄园。四下逐渐合拢的夜色就好像是一件量身订制的丧服,把这座茕茕孑立于冷月之下的宅院包裹得庄严肃穆。

街上没有一个人。巡逻的警察早已经离开了。风中隐隐送过几声遥远的狗吠,衬得周围更是一片死寂。

罗莎小心翼翼地推开蒙特鸠庄园前庭两扇沉重的雕花铁门,走上庭院里的别致小径,进入庄园内部。她注意到院子里的脚印很乱,夹杂着半融化的雪水和落叶,已经混成了泥。

此时距惨案发生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虽然巴黎警方已经陆续把所有的尸体移出安葬,但是这里并没有被人清扫过,庄园里浓烈的血味还是没有散。那是一股刺鼻的酸腐味道,就好像一根冰冷的带着锈的铁棒不停搅动着一水塘坏了的柠檬汁,然后泼洒得庄园里到处都是。大厅、走廊、楼梯还有花园,令人心寒的大片黑色污渍随处可见。

所有人都死了。一如酒馆里那个老水手所言,蒙特鸠男爵、男爵夫人、小姐、管家、男仆、女仆、厨子、马夫,连带一个前来做客的倒霉英国佬,男爵家上下十六口没有一个人幸存。他们全在一个夜晚,被凶手以完全不可见的手法杀死了。鲜血流满了院子。警方没有查到任何线索。甚至住在这条街上的其他居民也没有听到任何不自然的响动。

一夜之间,这座昔日热闹非凡的贵族庄园倏地变作了一座可怕的坟墓。

罗莎眉头紧锁。

老水手说的没错——他们一贯消息灵通,就在蒙特鸠庄园底层入口处对面,墙壁居中最显眼的位置,涂着一只巨大的杯子图案。如传闻所说是用血抹上去的,现在那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示威般地挂在惨白的墙上,宽阔的杯口咧成了一张嘴,多余的血迹则一直延伸到墙角,看起来诡谲可怖。

那只杯子的形状就像是一般做礼拜时候盛葡萄酒用的酒杯,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杯子上方有二十一道斜线,象征二十一道光——代表血族的二十一位长老。

这个图案罗莎再熟悉不过,她握紧了手中的十字弓。

——如果“圣杯”已经介入其中,这就不再是一桩普通的凶杀案。

“你一定要加倍小心,绝不能打草惊蛇。”临行之前,埃德蒙反复叮嘱罗莎,“查出事件背后真正的主使人,查出他们的阴谋。”

罗莎走上二楼,陆续打开庄园里所有能找到的房间:它们是三间卧室,两间客房,以及书房和浴室。

但是除了更多的血,这里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算曾经有过什么,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也被那些无能的巴黎警察销毁殆尽。别墅二楼到处都是一片混乱,绸缎衣物、珠宝首饰,还有无数瓷器和玻璃的碎片,似乎整个房子都已经被洗劫一空。

然而罗莎没有想到的是,二楼最乱的地方竟然是书房。

窗子大开着,明亮的月光洒满了整个房间。罗莎看得很清楚,这里并没有血迹,说明没有人在书房里遇害。但这里就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翻天覆地的劫难,所有的书架都倒了,珍贵的古籍散落一地。在那时候,由于印量稀少,一本书可是值不少钱的。

罗莎叹了一口气。不管蒙特鸠男爵生前有多少不是,他毕竟是个爱书之人。他在这间藏书室里花费的金钱与精力,恐怕只有国王身边的学者才可以与之相比。

在男爵的藏书里面,有用羊皮纸装订的老式哥特体手抄本,15世纪达·斯皮拉兄弟用流行的威尼斯体印制的现代图书,以及在活字印刷术发明之后,贺拉斯、维吉尔、奥维德等人的再版诗作,还有一整套由马斯里奥·菲奇诺先生亲自翻译的拉丁文《柏拉图全集》;至于通俗文学,这里有《罗兰之歌》十几个不同的抄本,《特洛伊故事集》的法文和英文版本,甚至还有几本马里沃和普雷沃神甫写的当代小说,以及大受欢迎的卢梭和伏尔泰的著作。

一片狼藉之中,这些珍稀的印刷版本被践踏,精致的手绘插图被撕毁,但是令人扼腕叹息之余,却提供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毫无特别之处。

罗莎心中原本涌起的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了。尽管在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似乎传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就在这些书籍之中,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被错过了、遗忘了。然而罗莎花了很久时间,趴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这些书,仔细思考,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她的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之前的感觉从何而来。

最终她失望地站起身子,冷冷的夜风吹上她的脸。从面前打开的窗口可以直接俯瞰楼下的花园,花园很大,篱笆里间隔种植着一排排落着雪的灌木,似乎是玫瑰的枯枝。罗莎心中一动。

她迅速离开书房,外面的走廊上果然有一座旋梯直通楼下的花园。

罗莎走下了梯子。

这是一座时兴的英国风格的庭院,在四周玫瑰花圃的簇拥下,中心建有一座小巧的希腊式楼阁,罩着几块残雪,下面的喷水池已经不再喷水了。不知何故,这副场景令她想起了汉普郡的老宅子,想起了幼年时代母亲曾带自己一起玩耍的玫瑰园。她想知道,当面前这些玫瑰在来年夏天再度盛放的时候,它们的颜色是否也会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