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逃亡

冰冷的夜风如刀刃划过脸颊,翻飞的衣裾如同蝙蝠展开的翅膀。头顶的天空不断变幻着色彩,脚下冻得冰冷的大地摇摇晃晃。他们两人奔跑的速度是那样快,视野所及,周围的景物迅速模糊成一片,他们正站在那个正在旋转不停的陀螺中间,从一个时间奔跑到了另一个时间。

那一天也是同样的夜色,不,或许不是。礼炮和喧嚣的声音正在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快速消逝,罗莎突然意识到四下一片静悄悄的,耳畔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还有心跳。但是她还在往前跑,头顶黄圆的月亮又大又亮,四周高耸的林木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潮湿气味还有百合花香。身侧高大的天使像失去焦距的双目热切地注视着她,而脚下那些支离破碎的石碑之间,无边无际的常春藤就好像是石头上面一波又一波涌起的青绿色波浪。

罗莎一直跑,几乎被那个迎面而来的小女孩撞了个跟头。

小女孩只有六岁,一对睁得大大的灰绿色眼睛里充满无助的泪水。

罗莎蓦然停下脚步。她一把甩开了加米尔的手。

“你到底是谁?”

最后一朵礼花在头顶上空悄然炸响,把四野映照得有如白昼。

狂欢节结束了。男孩明亮的面孔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焦灼与忧伤。

“你是谁?”罗莎逼问。她的声音在带着硫黄味道的空气里控制不住地颤抖。不,也许她并不想知道真相。

加米尔看着她的眼睛。他停顿了大概只有一秒,但罗莎觉得仿佛已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言难尽。”男孩最终开口,回头看着追兵的方向,“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当罗莎停住脚步,她才发现原来并非是礼花带来的错觉,夜晚的空气正在逐渐变得透明,墨黑的夜空一点点转为幽蓝,东方已经有一线珍珠白的缝隙正在天际间慢慢地弥散。

“天快亮了。”加米尔俊秀的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天亮了我们谁也逃不掉,到处都是警察和巡逻兵。”他焦急地对罗莎说,“你先走,我必须回伯爵府稳住他们。”

“你疯了吗?蒂利的家仆也看到了你!”

“别担心我,你自己安全要紧。”加米尔很快下了决定。他紧紧握住罗莎的手,温柔的眼神里充满关切,“我在伯爵府很久了,他们一时间还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我只需要给自己找个安全的借口及时脱身就行了。”

“你到底是谁?”罗莎充满怀疑地盯着面前的人。

蒂利最后惊惶的面孔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那些恐惧的喊叫仿佛还在耳畔响起,还有那把拆信刀和那些溅落到《圣经》上的血!她无法说服自己。但是呼啸的夜风已经把几个街区以外的人声送了过来,容不得她仔细考虑,片刻之间,追兵纷乱的脚步似乎已经踏上了隔壁的街道。

“相信我,我现在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加米尔深深地凝视着罗莎的眼睛,“以基督的鲜血发誓,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不是现在。他们马上就要到了,你快离开这里。不出意外,我明天正午时分去你落脚的旅店和你会合,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我保证。”他伸手在胸口画十字许诺,然后紧紧攥了一下罗莎的手,“快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罗莎最后看了一眼加米尔,纵身跃过了街道尽头的矮墙,缩身在阴影里。从砖墙的缝隙处,她看到夜巡督察队的士兵赶到,加米尔整了整衣服,神泰自若地站在街口,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很快那军官敬礼,带领队伍去别的地方搜索了。加米尔朝罗莎的方向挥了挥手,做了一个催促她快走的手势,然后转身朝着队伍消失的方向离开了。

罗莎松了一口气。她把头埋进双手,贴着石墙软软地滑到地面上。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远远传来公鸡的啼叫,月亮变成白圆的小点,头顶的星星都隐去了。罗莎抬起头。周围一切正在迅速变亮,幽蓝与珍珠白交汇的天空缓缓溶解在紫罗兰与玫瑰红的霞光里。

她又等待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再也听不到追兵的脚步声了,远处的火光和烟雾也看不到了,她知道昨夜伯爵府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了。

开始有早起的菜农和小商贩提着背篓推着小车出现在街道上,贵族宅邸的仆役们也开始上街给主人采购各种时兴的小玩意儿——很快,星期三的太阳升起来了,温暖的金黄色光辉普照众生。树枝上的鸟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啾鸣,罗莎终于慢慢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这两天的遭遇仿佛一场梦,仿佛一个注定解不开的诅咒,一个早先就写下的预言,一个由上天所选定的未来。而她来到巴黎就是为了实现这个使命,见到早就在那里等待的人,遭遇千百年前就预言一定会发生的事,完成她祖辈父辈穷极一生未竟之事业——那是附着于她血液之中、流传了几千年,拉密那家族根深蒂固的使命。

她逃不掉,也挣脱不了。

罗莎绕小路回到自己下榻的旅店,一头倒在床上。她疲惫不堪。

然而梦还未醒。

——达图瓦子爵,加米尔。

这就是罗莎对加米尔的全部了解。他是谁?他和德·蒂利伯爵是什么关系?或者,他和“那个组织”有什么关系?一想到加米尔,罗莎一颗本就烦躁不安的心就更乱了。

她回忆舞会上他们的第一次相逢,不,似乎更早,这个人的气息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那只金色面具背后的脸孔仿佛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到底是哪里?

罗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思考。在记忆深处,那只陀螺飞速地旋转着、旋转着,把一切原本逐渐清晰的景象再次混淆成一片灰白,重复,再重复,在命运的指尖上日以继夜、不停不息地跳着舞。

他到底是谁?

罗莎死死盯着墙上的时钟。分针亦如陀螺,在表盘上一圈圈地飞速旋转。时间很快就到中午了。她与对方的约定之时。

加米尔没有来。

红日在窗口高高地悬着。罗莎才刚掀开窗帘,就看到一整队全副武装的巡逻兵走了过去。她赶紧把帘子放下来。最近市内发生太多命案了,这才过午,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遇害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巴黎城。

报纸和市民私下印刷的传单满天飞,大标题触目惊心,“巴黎市内又发生命案!”“狂欢夜纵火案!”哪怕隔着整整一层楼都看得清清楚楚。

外面的主街道上已经实行戒严,到处都是警察和士兵,城内的大小军官忙得不可开交,正带领着一队又一队人马挨家挨户地盘查街道和旅舍。

罗莎痛苦地闭上双眼。